车上的文吏乍一触碰到那青衣年轻人似笑非笑的目光,便受惊了一般连忙放下了车帘,心中莫名有些心有余悸。
“满君身侧乃何许人也?”
他有些疑惑。
那年长之人正是许县县令满宠,主掌城中司法,执法极严,全然不会因权贵世家而留情,任命以来已经一路得罪了许多人,堪称人人见之而生畏。
如此之人,方才竟是一副听命于人的模样,对着身边那年纪轻轻的年轻人言听计从,甚是尊重的模样。
同僚方才趁着空隙惊鸿一瞥,沉吟片刻,才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可是郭祭酒?”
“祭酒?”
“然,”同僚颔首,“司空征宛城而归,初置军师祭酒一职,郭祭酒先前为司空府上幕僚,深得司空信任,虽尚不知具体,但必然乃心腹之职。”
文吏了然点头,神色颇有些神往。
“颍川郭氏素有名望,律法传家,莫非郭祭酒乃郭氏族人?那也不外乎如此。”
曹操麾下颍川之士多矣,最早跟随起事的戏志才,荀彧等人皆是颍川人,乡党连结,互相举荐,又兼如今迁治所于颍川,自然是尽收颍川之才。
同僚见友人神色带着些许艳羡,不由提点道:
“君可是忘了近日杨公之事?莫要掺合其中。”
文吏悚然一惊,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拱手向身边人道谢。
那满宠
掌刑法,什么心腹之职需要与这等人厮混,恐怕便是难以明说,心领神会却不能明言之事。
青牛缓缓走过青石板,车轮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慢慢远去,只余下牛车的背影与一路烟尘。
郭嘉眯着眼睛望着牛车远去,满宠还在一本正经的汇报一些什么,但他开始有些走神了。
今夜要不要小酌一杯?悄悄拿点司空的酒,司空应该不会怪罪吧。
他们一同上了车,上车后满宠仍在絮絮叨叨的给自己下班后加班。
“祭酒,”说了一堆后,满宠似乎才发现眼前人的不认真,他有些无奈,却难以生气,“杨彪之事……该如何处置?”
他有些为难,曹操把他当成一把刀,他也乐意做这把刀,但他又不是找死。
前几日曹操将杨彪下狱,杨彪乃三公之一,又出身弘农杨氏,光论名望几乎可以和如今如日中天的袁氏掰掰手腕,曹操一拍脑袋给他扯了个杨彪暗中勾结袁术要废献帝的罪名。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罪名是鬼扯的,杨彪这人呢,是再忠诚不过的汉室忠臣,只不过忠的对象是小皇帝,而不是曹司空,导致这两人每次见着都很不对头,曹操一个下头就把杨彪送进去了。
这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曹操杨彪都是得罪不了的人,不说他现在背靠曹操吃饭,真动了杨彪,这超级大族的门生故吏就能把他直接送走。
“伯宁啊,”郭嘉啧了一声,拍了拍满宠的肩膀,“如常审查便可,有罪便治,无罪便放,别太大压力。”
满宠若有所思,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向着郭嘉一辑。
“多谢祭酒指点。”
郭嘉侧身一避,随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若是令君有言求情,便随了他去,卖点面子不是坏事。”
“这……”
满宠有些迟疑。
“令君自然不会为难卿,”郭嘉叹道,“大抵都是劝说莫要拷打……”
他有些同情满宠了,这哪是收了个犯人进去,这分明是收了个祖宗进去。
杨彪事发第一时间,孔融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杀到了曹操面前给人求情,荀彧表态中也是偏向于保杨彪。
满宠只能应是,又转而提起另一件事。
“近日来司空动作太大,底下蠢蠢欲动的人不在少数,再下去可能要压不住了……”
他低声说道。
郭嘉不置可否嗯了声,面上表情一瞬间晦暗了下去,只是瞬息间又带回了平日里漫不经心的笑容。
他正欲说话,牛车却蓦然停下,亲卫在车外低声说道:
“祭酒,司空急召。”
暮色西沉之际,郭嘉牵了匹马,直奔司空府上,刚踏进府里便见到了同样行色匆匆的荀彧。
“文若可知何事?”
他问道。
荀彧摇头,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沉郁,他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好预感。
“司空急召,未言明何事,先见过再看吧。”
总不至于是袁术发癫了突然称帝并且宣布要攻打豫州。
堂上曹洪已至,面有怒色,只是不敢言说,尤其是见到了来人后更是安安静静像个鹌鹑一样。
曹操同样面沉如水,他亲自递给了荀彧一卷文书,想了想还是低声说道:“文若莫要多想,必然会无事的。”
什么无事?
郭嘉有些迷茫。
直到那卷文书展开后,他才知道为何曹操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归途遇伏”、“险遭山崩”、“生死未卜”……
荀彧的面色骤然惨白,他一言不发看完了整卷,郭嘉下意识走到了他身侧,生怕令君受不了此打击,一下子厥过去,虽然他自己都有点手软腿软。
荀彧很快调整好了自己,除却面色差得吓人以外几乎看不出与平日里有什么不对劲。
“从弟遇险,彧心中不安,请亲往此地相救。”
他说道,语气冰凉而决断。
曹操答应了,或许他叫来这些人本来心中就做好了打算,他令曹洪与荀彧一道前去,带上兵马与工具,又令郭嘉严查此事……
山雨欲来风满楼。
周边之人皆能嗅到这般危险的气息。
不论始作俑者究竟是什么目的,吓唬吓唬人警告一下曹操?意图杀害曹操长子?又或者是单纯针对荀晏,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许都必然得掀起一场风雨。
———
—
荀晏这会还在做梦,他最近其实很少再做梦了。
上一次做梦还是在大人去世的时候,那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他也一直尽量避免回想起那一段日子里的事情。
他看到陡峭的山路,积雪的悬崖,有风吹过,他感觉不到具体的感受,却能够知道确实有‘风’的存在。
他开始向上爬,他在一座巍峨的高山上,山顶似乎并不遥远,又似遥不可及,他觉得自己应该上去看看。
梦境的世界轻盈而怪诞,荀晏的意识混沌而不清,但有一点目标很清晰,他想上去看看。
他攀过巉岩,绕过山石,越向上冰雪便越多,只是他感受不到寒冷,但他确实慢慢感受到了‘累’。
梦境开始变得昏暗而不安,乌云似乎降落到了身边,其中翻腾着似乎在酝酿一些什么。
赶在一切生变前,他终于爬上了山顶,一切的动在一瞬间停止,天地寂寥而无声。
几座孤零零的石碑落在山顶上,其上篆刻着不知名的文字,说不知名倒不是因为看不懂,只是单纯被打了马赛克。
荀晏安静的凝视那些石碑,发现这些不是他要寻找的东西,他茫然的在山顶摸索着,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梦境的行为轨迹总是怪异而没有理由的。
他站在摇摇欲坠的悬崖边上,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想,他应该找到了。
无边的云烟在他的脚底,交缠萦绕,如一条无边的长河,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荀晏一成不变的神色第一次开始发生变化,他开始流露出恐惧,但又没有向后退,仍然注视着那条云烟长河,似是里面有什么外人不知晓的秘密一般。
“你在害怕吗。”
身后少年清越的声音响起,熟悉而陌生,那是属于清之的声音。
“嗯。”
荀晏没有转身,只是简短的应了一声。
“历史的长河是多么令人生惧,”清之叹道,“尤其是当你注意到它时。”
“当我第一次意识到我身处东汉时,我很难过,我只想回家,穿越从来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清之坐在了悬崖边上,两条腿晃悠在了外边,“虽然我已经想不起来我的家是什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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