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身长揖,被曹操扶住。
曹孟德的手掌粗糙,那是常年在外征战,被缰绳刀剑磨出的老茧,全无那些京中贵人的细腻白皙,他身上尚且带着微醺的酒气,他关切的问道:“不知清恒如何?”
钟繇迟疑了一瞬,随即长叹一声。
“渭南一战后便常常抱病在家,难以理事,今日非有意不来,请司空见谅。”
“他这病似有数年了,怎么仍不见半点起色?”曹操语气中带着一丝薄怒,“莫非看诊者皆是庸医不成?”
钟繇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苦笑。
曹氏的医官体系一半都是荀清恒自己搭建的,常年给他看病的更是他的授业恩师,骂他岂不是等于骂人家本人?
老曹似是也反应过来了这茬,他神色自若,不见半点尴尬,他转而问道:“孤自破袁绍,收北方,而今益州归附,关中战定,疆域辽阔,思及天子稚弱,地方势力分散,孤持冀州,难服天下也。”
“司空所言乃是……”
钟繇迟疑了起来,心中却隐隐已有所猜测。
“《禹贡》载古置九州之说,当今之世,可当复之乎?”
那位功立威震,上无驾驭之主的当朝司空漫不经心问道,面上还带着微醺的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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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公卿中逐渐流传起了曹操欲置九州的说法。
《禹贡》所制九州,乃并东汉十四州为九州,其中又以冀州最为广阔,冀州所制者广大,天下服矣,若为集权故,也是能够理解的。
曹操不过在长安停留了几日,连着几日都有十数人上门造访荀晏府邸,只是他称病全都挡着了。
坑,这绝对是坑。
荀晏窝在府中,他痛心疾首的想着,面前是坑,跳还是不跳又是一个选择。
曹操方从许都来,若是他真的将置九州,定是朝廷诏书一块跟着来,除非他是即兴想到的这一茬。
显然这个可能性不大,外加郭嘉隐晦的提醒,他只想到了一个可能——阿兄否了这九州之议。
曹操如今这般作态,看似态度不明,实则却是隐隐有所不满,他称病在家,也算是暂时独善其身。
只是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曹操亲自来探病了。
他这病呢,七分真,三分假,说不上活蹦乱跳,但也不至于卧病在床,难以理事,起码凉州军报仍是一沓一沓的送来放在他的案上。
曹操来时,荀晏在瘫在榻上和出府相迎中纠结了一番,选择折中一些,他老老实实的出屋迎接,长揖而礼,起身时眼前黑了一瞬,差点直接栽倒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老曹眼疾手快捞住了他,忙唤侍从来扶着人,一片兵荒马乱后才算是进屋安置了下来。
荀晏讪讪低头笑了笑,也不是他自个想搞成这样,实在是……他自己不争气。
前日城外一见仓促,如今曹操不由细细打量一番,见他虽是容色不改,却已是难掩病色,唇色都泛着极淡的青,看上去实在是不大好。
又思及多年以前那少年郎风华正茂,笑吟吟的将那些营中武将挑了一遍,终究是心下默然,本来准备的话也没了出口的心思。
“这病医官怎么说?”
曹操语气温和了下来。
“只是旧疾反复,身体虚了些罢了,”荀晏笑着答道,“未能拜会司空,是我近日惫懒了。”
曹操抚慰几句,眼角余光瞥到屋内还未合上的军报,倒是想起了昔日留荀清恒在身边为谋的那段日子,他执起那封战报,其上所述马超击退韩遂前军,回军陇西。
“少年英才啊,孤这般年纪,未有其骁勇善战,”他喟叹着,却是冷不防说道,“只可惜此子一身反骨。”
马腾刚降,马超便起事,这件事早已引起轩然大波,士大夫之间谁人不是骂上一句不孝子孙。
荀晏闭了闭眼,方才睁眼说道:“马超敢反,是因信司空为人不会轻易杀害马腾。”
曹操捻了捻胡须,倒是觉得很是新奇。
“马超全家皆在许都,其反一为大势所挟,二因少年意气,久染羌胡习性,”荀晏平静的说道,“一时冲动敢如此,而千夫所指下,人非顽石草木,岂能当真无所惧意悔恨?”
“马腾一日不死,马超难以再反。”
曹操定定看了他两眼,抚须一笑,放下了那封战报,却是不再提及马超了,显然已是默认了启用马超来平定凉州的战略。
时隔多年,他与荀晏少有的抛却了公事,只闲聊了一些琐碎家常,见眼前那人精神尚且算好,曹操收住了散漫的话题。
他说道:“清恒应当知晓我此来为何事。”
九州之议,外头甚嚣尘上,他不信这人能够一点耳闻都没有,他终究还是想要听一听另一位荀氏子的意思。
荀晏抿了抿唇,垂下眼眸,本是纠结了多日,临了真的被问到了,反而是心下平静。
“此时复九州之制,为时过早。”
他说道。
曹操敛去了笑意,他眼角眉梢皆是深刻的纹路,显现出了这位司空早已不再年轻。
“哦?”他轻咦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来,“中丞如何说法?”
“若依此制,则河东、冯翊、扶风、西河、幽州、并州皆归入冀州,”荀晏微微垂下眼,神色如常,未因曹操这会的气势有所改变,“冀州、关右、益州皆是新附,人心未定,贸然夺众土地,易致人心浮动,再起叛乱,又并州吕布方立功绩,辄夺其土,如何能安将士之心?”
他气息不足,句末时已是声音低弱不稳,掩唇咳喘一声,心下无奈。
所谓九州,并非随意划分,是为集权,又有考虑各方势力,观之即可知这并非曹操一时即兴,而是思虑已久。
其中分化司隶地区,弱化天子势力……等等隐义皆暗含于其中,他相信阿兄定然看得出,只是兄长拒绝此议,他却觉得更多是出于现状考虑,即使是他自身,也不得不考虑其中诸多被影响到的人,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无足够实力,难行此制。
但若是仅名义上行九州制,只要这虚名又有何用?不过徒增烦恼。
“战事方定,疆土未稳,请司空暂缓此议,可待三……五年之后再议古制。”
他起身长揖说道。
曹操微阖双目,似是思索,半晌却是微微一笑,他说:“你与令君……所思倒是颇为相同,当真还是兄弟。”
“孤在许都时已寝九州议,不过是欲听贤士谏言方不止众人探讨,”曹操扶起荀晏,他面上带笑,笑意却不进眼底,“好了,战事伤人,好好养病吧。”
他拍了拍那青年人冰凉的手背,起身离去。
第193章
新蒸出来的芋头烫手,剥去了粗糙的表皮,露出粉糯的内里,入口绵软中带着淡淡的芋香。
郭嘉三下五除二干掉了一个,抬眼看见友人还在慢条斯理的挑挑拣拣,掂量了半天择了一只奇丑无比的放在一旁安静的少年人盘中。
芋头嘛,丑,但未必不好吃,越丑说不准越粉糯。
那少年实则岁数不大,未褪孩童稚气,本是猫嫌狗弃的年纪,却是安静乖巧得过分,这会他有些踟蹰的看了看荀晏,又悄悄看了看郭嘉。
“清恒眼中只有苍梧了,”郭嘉抹了把并不存在的泪水,“相识多年,仍是比不过年轻貌美的少年郎……”
荀晏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伸手在案下悄悄拧了友人一把。
郭嘉浮夸的神色顿时扭曲了一瞬。
“未想奉孝欲与幼子一比美貌,”荀晏凉凉笑道,“还真是奇事。”
因着饮了苍梧美酒,所以给幼子乳名取作苍梧,如今又因为两个芋头玩这套,郭嘉这爹当得也是有够猎奇的。
“好了好了,”郭嘉不以为意笑了笑,他拍了拍郭奕的肩,“拿几个给你伯纠兄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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