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掷手边瓷瓶于荀彧脚下,瓷器顿时碎开,碎片溅起。
荀彧岿然不动。
荀晏色变,他方才坐下,这会直起身子,右手紧握腰间剑柄,几欲拔剑出鞘。
是荀攸紧紧按住了他的手臂,他下了死劲,荀晏一时竟挣脱不开。
荀彧面色不变,白皙的脸颊上竟是不慎被碎片划出一条血痕。
他如往常一般平和说道:“丞相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
不宜如何?
不宜称公。
荀晏一时竟不知是愤怒更多还是迷茫更多。
他没有想到曹操会在北方出事以后,第一时间回到许都落实本只是传言的进封国公之事。
更是没有想到曹操会当众如此对待兄长。
曹操几乎下一瞬就控制好了神色,他看了一眼荀彧,只淡淡说道:“孤已知晓令君之意。”
“既是如此,今日便暂且到这吧,诸君退下吧。”!
第215章
这是丞相十数年间第一次对于荀令君发火,当日在座之人皆是惊讶到无言,回去后对此事讳莫如深,但心中是否起了什么心思便不得而知了。
事后曹操派人送了许多上好的伤药与精巧的摆件给荀彧,叫人带了些慰问的话,但终究是不如以往。
进封国公之事,本不过是捕风捉影的流言,如今却堂而皇之的放在公开场合上相谈,而荀彧又这般明确的发言。
河面平静,底下却已是暗流涌动,谁也不知如今渐行渐远的曹荀二人是否会发生更加激烈的矛盾。
荀府上尚且平静,荀晏打发走了府医,撩起袖子给兄长擦药。
伤在眼下,荀文若常年埋首案间,肤色白皙,衬得那道不慎被瓷片划到的伤口格外显眼。
“差一些进眼睛了,”荀晏说道,“阿兄如何不躲?”
“无妨。”
荀彧闭着眼,神色平静。
荀晏忍不住手下一重,兄长没有出声,只微微皱眉。
“阿兄知我并非此意。”
他收起了伤药。
荀彧不语,只垂眸望着手上未放下的卷宗。
荀晏抿了抿唇说道:“兄长令我回颍阴时,想来心中已有定数,不欲与我争辩,只今日弟仍要多嘴了……”
“自东郡起兵至今,丞相自微末县令至今日之权倾朝野,可为权臣也,然霍光辅政,死后霍氏满门诛灭,自古成王败寇,只许进不许退,何况……”
他抽去了荀彧手上的卷宗,平静说道:“何况以兄长之敏锐,应当熟知丞相之为人,而今皇权低微,大局将定,兄长纵是心系汉室,也要为荀氏之宗族而虑。”
荀彧神色微动,他抬眼说道:“此事不会殃及家族,皆我一人之意。”
荀晏听罢反而面色冷下。
“兄长这是何意?”
“若我失势,公达尚在丞相身旁,祸不及家族。”
荀彧平静说道。
荀晏想起这些时日来荀攸常伴曹操身旁,颇受重用,然而心下并未因此感到安慰,反而愈发恼怒。
他深吸一口气,问道:“定要如此吗?”
他曾经以为自己
可以一点一点改变兄长的想法,让他能够接受这个未来,可那只摔碎的瓷瓶却告诉了他,一切都是无用功。
似乎一切都在朝那最坏的结果而去,看不见的漩涡笼罩了他。
“总有人要为此出面,”荀彧说道,“事至今日,我不当再坐观成败。”
“是丞相背弃了兄长吗?”
荀彧突然有些疲惫,又有一些悲哀。
“在丞相眼中,应当是我背弃了他。”
曹操觉得荀文若应当如过往所有时候一样,继续辅佐他,直到一切的尽头,可荀彧背弃了他。
荀彧希望辅佐曹操匡扶微弱国家,而今曹操欲再进一步,谋代汉之事,是曹操背弃了他们的初衷。
世间之事,如何能说个清楚?汉室至今,曹操是那欲掘墓之人,而他却是那坐看旁人掘墓而无动于衷的人。
他早便料到今日之果,可过去十年间却无所作为,不过是费心做一些微不足道的调和。
荀晏沉默了许久,他起身,继而又坐下,掌心握着冰凉的剑柄。
“我尚能执刀。”
他说道。
荀彧第一次有些诧异,他看向了自己的堂弟,见他神色不似玩笑。
“不须你执刀,”他按住了堂弟的手,“不必平添战乱,且叫我……陪陛下走一程吧。”
他本以为此事尚能拖延一阵子,却未想北方那一次刺杀进一步激化了这件事。
他确实有些事尚未言之于口。
若是曹操真要为了后代子嗣铺路,纵使他顺着他,为他奔走晋公之事,曹操也断然不可能就此放过荀氏一族。
荀晏并不满意这个解释,也不愿接受荀文若选择的那条道路,但他只是说道:“请兄长务必保重自身。”
他不愿与荀彧争吵,也知道争吵并不能得到什么结果,他第一次有些不确定,不确定自己步步退却的态度是否是正确的。
荀彧府上仆从皆是战战兢兢,两人平素皆是能叫人感到如沐春风的好脾气,如今虽未争吵,但气氛之差反而比那些大吼大叫的争吵更叫人心惊。
荀晏坐了没有多久便匆匆告别,只在出门时略微踉跄,忙伸手扶住了门框。
心跳快得眼前
发晕,他紧紧扣住一旁的门框,这才没有摔倒。
一旁的仆从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欲搀扶,他勉力抬手拒绝了,只倚在门旁,尽力调整气息。
待心悸感略微退去,他才深吸一口气,抬眼却见荀攸正巧朝这过来。
“小叔父可是犯病了?”
大侄子看上去有些紧张,他远远望到门口围做一团,心想不好,一路小跑了过来。
“没有,”荀晏难掩迁怒之意,“就是被你们气得头晕!”
他欺软怕硬,不敢朝阿兄发脾气,只敢和大侄子发火。
荀攸见他还有气力闹,虽然被凶了一脸,却也稍稍放下了心来。
“令君既已决意,你我也改变不了。”
他劝说道。
“如何决意?”荀晏冷冷道,“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是连后事都安排好了?”
“若是坐看一切发生,他如何放得过自己?”荀攸低声道,“清恒,事不由人。”
他趁机扶住了荀晏,本是来寻荀彧的,如今只能先送被气到头晕的小叔父回家了。
荀晏一路沉默。
他其实是个心态挺好的人,碍于心疾之因,自幼极少动气,有些方面甚至说得上较常人淡漠。
但唯独此事……唯独此事……
他与荀攸说道:“我是个私心很重的人。”
荀攸讶异回首。
虽中间分隔多年,但他自认还是了解荀狸奴的。
若说私心,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喜爱的,自成年以后便奔波在战火与乱世中,几乎将所有都献给了平定天下与治理州郡之中。
荀晏没有解释,他只是复述道:“我是个私心很重的人。”
“我不想看到你们任何人走在我前面。”
荀攸脸色微变,他忍了忍,还是呵斥道:“胡闹!”
他微微缓和了神色,温声道:“小叔父年纪最浅,我更是虚长叔父十多岁,如何能说这种话?”
荀晏不再多言。
其后几日,他一连数日未与荀彧说过话。
倒也并非冷战,而是忙着调动一些人事。
此事不会如九州之议一般不了了之,曹操动不了荀
彧,但他仍需找一头可以杀鸡儆猴的鸡,许都恐怕近些年都不会是安生之地了。
他借着太尉之权,把一些久在中枢,立场又危险的人才踢到外边去。
如诸葛氏一族,虽常在中枢,却向来不亲近曹操,若是脑子一热掺合进一些争斗,被莫名其妙搞折了,他真的会心痛。
他这番动作被有心人看在眼里,瞬间便被理解成了他与荀彧不和,传来传去竟是传到了还在养伤的老曹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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