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情形反而是叫人浮想翩翩。
等了数日以后,终是有人与荀晏接触了。
那人不过许都一小官,荀晏本是不必理会,但他仍然接下了此人的试探,极其隐晦的表露了自己对魏公的不满。
倒也不是假意,他本就与曹操颇有分歧。
他神色如常为陛下讲了今天的课。
天子稳重内敛了许多,少年时他面上还常有不满之色,如今已俱是温和与看淡,若是不知内里的,恐怕当真以为这是一位软弱无害的天子。
刘协其人,自董卓之乱走到今日,历经磨难,又几次三番试探曹操底线,偏生还活得好好的,显然并非什么简单的角色。
他待荀晏仍是尊敬颇多,他性情温和,不欲生事的情况下两人倒是相处融洽。
荀晏轻咳着收拾东西告退,在宫门前遇上了荀悦。
大兄神色有些复杂,又有些欣慰。
“太尉能如此……我心甚慰。”
他大概是以为族弟终于改邪归正了。
荀晏觉得他大概有些误解,但也不欲说明。
大兄已是花甲之年,行动逐渐蹒跚,他本就不是
什么政治敏感性高的人,如今他又何必多说叫他忧心呢?
与荀悦告别以前,南方的军报十万火急的送入了宫中,递到了荀晏手中。
淮南地震,老曹暂且被困在那儿了。
思及淮南,那又是一个烂摊子。
赤壁以后,他荐诸葛瑾治淮南,却未想他与驻军于那的曹仁实在不和。
他们一人性情严谨,眼里容不得沙子,另一位曹家的将军则是放荡惯了,又有曹操护着,更是无法无天。
他俩一拍两散,在淮南硬是原地踏步,未有丝毫建树,惹得曹操不得不亲自前往。
“地龙翻身,实乃凶兆,”荀悦皱眉道,“只曹子孝也太过不修行检,军中狎妓委实过分。”
荀晏无奈一笑,又忍不住掩袖咳了起来。
荀悦见他脚步虚浮,实在看不下去的扶了一把,倒像是这正当盛年的幼弟才是那花甲老人似的。
“你这病如何了?”他问道,“莫非真如传闻所言,因魏公……积郁在心?”
他声音不由低了下来。
“大兄想多了,”荀晏慢条斯理说着,“不过是近来天气变化之故。”
他这般说,反而叫人觉得不信服,但他也不欲过多解释,只忍不住神游了一会。
他想着,淮南如此,恐怕许都暗处的人得要坐不住了。
果不其然,不出两日,有人悄然递帖上门了。
来人是宫中耿贵人之父耿纪。
他开门见山的表露出了有营救天子离开曹操之手的想法。
此事实属无奈,若是可以,谁也不想兵行险招求助于荀清恒,但如今却是迫不得已。
他们势单力薄,荀家再失势,仅一场学子暴.动中就能有荀彧召兵抗衡曹氏于许下的兵马,谁也不能剔除这个变数。
何况淮南生变,曹操得多滞留一阵子,正是上天给的机遇,趁他在外,是起事之时。
他身前的太尉安静听着,神色上说不出是赞同与反对,过了许久,他却是问及另一事。
“昔日假传我军令,行刺曹昂之案,国舅是其一也。”
他叹息着,却并无疑问的语气。
耿纪面色微微一变。
他行事极为谨慎,当年王彪更是帮他处理了马脚,反倒是叫他隐蔽到了如今,却未想一个照面被人揭穿昔日之事。
“确是如此,”他不否认,直直看向荀晏,“事出权宜,如今日之形势,荀氏尚且落入今日之境地,何谈我等呢?”
言语如此,但他心中却不乏忌惮与畏惧,他忌惮这看上去病弱无力的太尉更甚于其兄长。
荀晏的态度模棱两可。
似乎如历史的必然性,若刘备如今在荆州,他们怕是会暗自拥护刘备,而今那位当世豪杰不在,这一批人同样拥护起了另一些人。
他们暗中簇拥了刘表之子刘琦与昔日扬州牧刘繇之子刘基,以宗室之名讨伐曹氏。
没有刘三,还会有张三李三王三,滚滚大势之下,他们的诉求利益曹操无法满足,孙权无法满足,那便是另辟新的一方。
事到如今,他还是犹豫了。
并非犹豫耿纪诸人筹谋之事,而是自己所谋之事。
“且容我再想两日,”他说道,“我不会与二人提及此事的。”
得了他的承诺,耿纪似是放心了,他拱手道:“太尉驷不及舌,真君子也。”
听闻此言,荀晏面色倏而便冷淡了下来。
他不喜被人比作君子。
他回去后神色如常,甚至颇有兴致的领着这两日心情郁郁的小侄女玩了一会。
直至左慈上门。
那素来装神弄鬼的道士总是喜欢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道长莫要露出如此神色,”荀晏委婉说道,“实在令我目眩欲作呕。”
左慈这才稍稍收敛,他说道:“与昔日相比,君侯似有些不同。”
“如何说法?”
荀晏只微微抬了抬眼。
“仰观天文,台星幽隐,而七星犹亮,以玉衡为最……”
“道长——”荀晏打断了他,他面色冷淡,“我不喜谶纬天象之说。”
“是不喜还是不信?”左慈问道,“贫道以为,君侯应当是信的。”
他上前抓住了荀晏的手,语气飘忽到有些疯癫:“早夭之命,何以至今日?贫道多年苦思不解,近日观星之后方才恍然大悟,玉衡之明亮黯淡
皆系于君侯也……”
他的眼神又变成了那种怪异的怜悯。
“世人皆是欺软怕硬,你若宽以待人,他们便会得寸进尺,你若不管不顾,他们便伏低做小,君侯仍未下定决心,但你已没有时间犹豫了,还缺的那一份引子也将至……”
荀晏甩开了他的手,他的眼神格外冰冷。
“左慈,休要得寸进尺。”
左慈不以为意,他轻若耳语般说道:“大贤良师为寿数所限,君侯所忧亦为此也。”
“将此人押入大牢,严加看守。”
荀晏冷冷道。
左慈极其配合的被带走,没有耍什么花头,只是荀晏心中却阴沉了下来。
他讨厌道士,却又对他们心存忌惮。
如他之经历,又如何能全然否决那鬼神之说?
左慈所言的‘引子’很快就来了。
那是一封自淮南送来的调令,由许都戍卫之将亲自送至,言谯郡受灾,太守伤重,百姓苦不堪言,士卒离乱,无人能统大局,令他与荀彧至谯郡劳军。
这并非什么不能理解的事。
称公之事后,曹荀关系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是只留下了表面的平和。
曹操继续任用荀攸,是因他实质上并未参与进两家之争,且他还代表着相当一部分益州士族,他必须用。
他纵容荀晏,是因知晓他命数不久。
而荀彧既不愿入仕魏国,又在颍川养了那么多私兵,他与天子的关系这般暧昧,纵使旧情仍在,他又如何能在自己短时间回不了许都的情况下放任他继续留在这里?
他们之间早已埋下了不信任的种子,但荀晏仍然有些怔忪。
他与兄长为曹操守了太多的城,而今这份不信任终于到了他们身上来。
“太尉,我等奉命行事而已,也不愿如此……”
那将军软言相劝。
“非我不愿,”荀晏垂下眼眸,他说道,“是兄长病势沉重,不好起身,又如何能受这路途劳累?”
他并非虚言。
荀彧焚膏继晷,案牍劳形多年,身体本就算不得好,又接连受曹操称公,天子馈食的打击,一下子就病得难以起身了。
虽非大病,只是他那心眼老坏的堂弟不希望他好得太快。
他宁愿他多躺一段时间,正好多休息休息。
“这……”那将军犹豫说道,“明公嘱咐,当即刻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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