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兵支支吾吾半天,叹了口气还是说了。
“皇甫将军令我等……筑京观。”
荀攸瞳孔微缩,他沉默了半晌,嘱咐道:
“你留下看好里面的人,别让他乱走,我去看看。”
亲兵有些焦急:
“场面有些……不雅观,先生莫要去了。”
他说得委婉,但言辞下掩盖的画面却让人不敢想象。
荀攸摇头,再三嘱咐了别让小叔父出来,自己则转身离开。
越接近外城,血腥味愈发浓稠,几近凝于实质,鲜血染红了大地。
天空中盘旋着黑色的食腐大鸟,发出不详的鸣叫。
他蓦然顿住了脚步。
城外,一座正在堆砌中的京观展露在面前。
无数的人头铺
在地面上,凌乱的黑发缠绕着,依稀能见到其中瞪大双眼死不瞑目的面容。
士兵们正在提着一颗又一颗的头颅往上面堆叠,加高这座小山。
听闻昨日官军斩获了数万黄巾。
荀攸再也忍不住,面色惨白的撇过了头,一手捂住了嘴,扶着边上墙壁深吸几口气。
只可惜更加反胃了,空气中全是血腥味以及在夏日高温下极速发酵的尸臭。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适应了面前的景象,沉默着在原地站了片刻,才看到身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矮个子的年轻将军。
“先生无事?此处不宜久留,还请离去吧。”
矮个子将军暗搓搓打量着眼前容貌不凡的青年。
这年头,有没有才学第一眼很难看出来,但长得好不好还是一眼能看出来的。
人总归是视觉动物,总会偏爱那些容貌好的人,虽然眼前青年可能年纪尚浅,没养出一把美髯出来,但观其容貌便不似寻常人。
还有点微妙的眼熟。
荀攸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道了声谢。
“攸无事,多谢这位将军,”他也无心思去询问眼前人的姓名,而是匆忙问道,“将军可知皇甫将军现在何处?”
矮个子将军并未直接回答,反而若有所思看着荀攸,转而问道:
“君可是颍川的荀攸荀公达?”
荀攸这才认真看向了眼前之人。
“阁下是?”
那矮个子笑道:
“在下曹操,字孟德,前些时日多亏荀郎相助,如今又得见公达,幸甚矣。”
荀攸未想此人竟便是那位骑都尉曹操,但旋即又摇头苦笑。
“攸还要多谢曹将军一路照看阿晏。”
曹操压低了声音。
“君可是准备劝说皇甫将军?”
荀攸颔首。
“将军之意已决,恐怕未必会改变。”
曹操说道。
荀攸微笑,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似乎已经完全缓了过来,回归了平日里沉稳自若的模样。
“攸自有法子能劝说,曹将军不必担心。”
他说道。
黄昏之际,皇甫
嵩下令停止筑京观,全军修整一夜,第二日即刻拔营,追击黄巾残部。
长社之外的黄巾有十万之众,溃散后被斩杀数万,仍有无数人四散而逃,波才率余部往阳翟的方向逃去,其余人零零散散逃亡依附汝南、陈国黄巾。
此时正当是乘胜追击之时,若是放任其逃散,则三郡战事无法平定,必成后患。
但城外那一小座半成品京观以及尸体却成了个问题,若是放任摆在那,恐怕不久就要起疫病了。
荀攸有些头疼,他以剿贼事急之说打消了皇甫嵩继续筑京观的意向,但如何处理后事却也是个问题。
“聚敛焚烧吧。”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荀攸回头望去,见荀晏不知何时默默站到了他的身后,远远望着城外尸横遍野的乱象。
他微微皱眉,不赞同的说道:
“小叔父为何出来了?”
荀晏仿若未闻,继续说道:
“疫病常起于此,应取干柴枝叶,焚尸于野,莫使城中百姓过多接触,如此……也算是火葬了吧。”
说罢,他倏而一笑,方才严肃的神情全部抛之脑后,他哒哒哒的跑上来抱住了荀攸的手臂。
“大侄子,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必自己一人苦思,还可以来求助叔叔我呀~”
荀攸心平气和,自动过滤了荀晏不着调的话语,他沉吟片刻,终是点了头。
如此情形,焚烧尸体对于重视丧葬的汉朝不算个好的去处,但已是目下最好的处理方式了。
翌日,皇甫嵩令曹操留下清扫战场,随后再出发,他与朱儁先后拔营,分别往汝南,阳翟等地继续追击。
从白日到黑夜,这场火整整持续了一整日,烧化了不知多少具尸骨。
那些无名的,不知从何而来的黄巾永远停留在了长社这片焦黑的土地上。
此间事了,荀攸便整理好东西准备辞行归家,此前皇甫嵩重他才华,曾几次挽留,但都被他拒绝。
临行前,脸上还粘着些焦黑的矮个子将军打马而来,大笑一声扔了个酒囊过来。
“条件简陋,无法设酒筵为二位践行,只薄酒一杯,切勿嫌弃呐!”
他说道。
荀攸尚
未回应,边上荀晏已经嗅着味而来,打开酒囊咣咣先灌两口。
噫!辣喉咙!好难喝!
荀攸无奈的给被辣得眼眶都红了的小叔父拍背顺气,微微歉意看向了曹操。
家中常备甜酒药酒,度数浅,小叔父骤然喝着这军中烈酒……自然不习惯。
曹操揶揄道:“公达不若荀郎豪爽啊!”
荀攸摇头,随后于马上一辑。
“这些时日多谢曹将军照看阿晏,愿将军此一行,从此前途似锦。”
曹操被他带得也不由自主严肃了起来,连声道:
“操可没照看荀郎,反倒是荀郎献策,助我良多。”
一旁已经一口上了头的人晕头转向的盯着两人看,倏而一笑。
荀晏是那种喝酒不红脸的体质,小时候还会脸红,长大了反而越喝脸越白,已经喝迷糊了但看上去还清醒得很。
他现在便是,脸色白得很,但眸子却很亮,乱转着不知在打些什么坏主意,荀攸一看便感到头疼。
果不其然,荀晏笑嘻嘻拖长了调子,软绵绵问道:
“孟德可有远志?”
他学着那日荀靖的语气问道,只是声带尚未成熟,拖长了调子像是撒娇一般。
曹操一愣,也不觉得被轻视,他本就是不拘于礼法之人,如今反倒是觉得这年幼的少年郎挺有意思的,比他平日里规规矩矩的样子好多了。
远志吗……
他长笑一声,望着天边的鸿雁,心中豪情顿生。
“操欲为国家讨贼立功,封侯拜将,来日啊……”
矮个子的将军骑在马上,气势高涨,他随手指向了路边一个小土丘。
“来日可在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
对面的小郎君一愣,曹操心中暗自得意,道是自己的远大志向把这没见过世面的小孩震住了。
再怎么早慧,也不过是个年仅十二的小子。
他的长子曹昂比这荀郎小上几岁,却大不如荀郎聪慧,有机会应该让二人接触接触,跟着学上一些,也正好拉近拉近关系。
他正这般想着,谁知下一秒,那小郎君嫌弃的撇过了脸,往边上美人大侄子的怀里蹭,嘴里还轻声嘟囔着“就这就这?”、“无有远志无有远志”之类叫人听不明白的话。
曹操突然感觉自己拳头一硬。
第26章
轰轰烈烈的黄巾起义以一种堪称悲壮的方式落幕了。
十月,皇甫嵩大破张角之弟张梁于广宗,斩首三万余级,五万黄巾被驱逐,赴河而死。
张角早在前些时日病死,皇甫嵩剖棺戮尸,传首京师,京师震动。
十一月,斩张角之弟张宝于曲阳,斩获十万余人。
此前因战机紧急而未筑成的京观,在这一次终究是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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