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毒之陨罪书(291)
若是以前,花崇当然会告诉他。他们是重案组、刑侦一组的搭档,任何线索都能够共享。
可这次和以往不同,因为血缘,他陷入了一个极其尴尬,又极其微妙的境地。花崇有所顾虑是必然的。
但他也清楚,花崇的顾虑里占据着核心的是担心。
花崇不会怀疑他——他从不怀疑这一点。
花崇是怕爆炸的信息流、尚未得到证实的推断,影响到他的情绪。
这个男人有一份别人模仿不来的温柔。
柳至秦按理说此时应该被严格看管,但特别行动队上下都开了绿灯。花崇心中感激,但考虑到情况着实特殊,不便跟柳至秦说太多和侦查有关的事。
他并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一通对万兴路的描述,已经让柳至秦猜到了他的烦恼,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道:“你今天怎么样?”
柳至秦笑了笑,“听话痨比比了一天。”
花崇说:“嘘!一会儿让昭凡听见了。”
“他没在,手机还我就出去了。”柳至秦心里并不痛快,但花崇在外,他不想让花崇还来担心他,于是只挑好的说,“狗子在我这儿,我吃饭它也吃饭,吃完要给挠脖子,蹭我一身毛。”
花崇笑道:“你陪陪它,咱们带着它,它都没在家里住几回,不是住警犬队,就是住昭凡那儿。”
“我陪它一天了。”柳至秦说:“狗东西懒,睡觉去了。就没见过哪只德牧像它这样吃饱睡睡饱吃。”
“懒有懒福。”花崇说:“打这通电话费劲吗?”
柳至秦笑:“费劲啊,你刚才听到没,我得去昭凡家吃他新开发的菜。”
花崇温声说:“不怕,我陪你。”
两人闲扯了会儿,默契地都不提案子。
挂断之前花崇说:“你就把这段时间当做年假,养精蓄锐,外面有我们,一旦查清楚了,你就来和我汇合,到时候有你忙的。”
柳至秦点头,“辛苦了。”
花崇啧了声,“跟老……跟队长就别这么客气了。”
次日一早,花崇和凤兰市局的三名刑警赶到万兴医院。
万兴医院的名字是近几年才改的,属于公立医院,硬件软件都比较差。以前它叫1075职工医院,兵器工厂的职工、家属看病都不要钱。
当年厂里谁生了病,谁要生孩子,都上1075职工医院,实在救不了了,才临时转移到其他大医院去。
和花崇一起来的一位刑警小时候就住在万兴路附近,但家里没人在兵器工厂工作,做的是别的营生。因为这一片当时只有1075职工医院一所医院,所以即便不是兵工厂的人,大家有个感冒发烧之类的小毛病,也是上1075职工医院看去。
说起这医院,刑警直摇头,仿佛有天大的阴影盖在心头。
“他们那儿的护士,基本没有经过培训,有的就是生产线上的女工。我小时候咳嗽去输液,回回手肿,她们能给我扎十多次都扎不准!”
“还有打针,我动都不动的,脱了裤子扎屁股,她们能扎到我骨头上去!”
旁边的警察同事直乐,“你讲啥笑话呢!”
“鬼笑话!老子的亲身经历!”刑警又道:“医生有的也不是真医生,也是他们厂里的,可能就知道点儿医学常识吧,居然就能看病了!你们不住这儿,就不知道,1075没改成万兴医院之前,医死过挺多人!”
花崇立即警觉起来,“医疗事故?”
“那年头还不叫事故,也没人监管,主要医死的也都是他们厂里的工人,赔点钱就完了,闹不出什么来,也就我们住在附近的知道。”刑警很感慨,“还是因为管理不规范,那些青霉素什么的乱用,卫生条件也不好。现在不一样了,改成万兴医院之后,就按照正经公立医院的规矩来,医生护士都是专业学校出来的,虽然大病还是没法治,但总不至于还随随便便医死人了。”
花崇越琢磨,眉心就皱得越紧。
按照这名刑警的说法,当年的1075职工医院就是个巨大的黑洞,缺乏监管,也缺乏有能力的医生和护士。詹小芸在这里生产,她的孩子有很大可能正是在这里被置换。
按照第一条思路——詹小芸并不是柳至秦的亲生母亲,那么柳至秦也是在这里出生的吗?他和顾厌枫的母亲选择了这里,生下他,然后用某种方式,让他成为安家的小孩,并带走了那个险些因为难产而死去的小孩?
花崇忽然停顿下来。
难产,虚弱,养不活。
这是郭立甫昨天说起安家第二个孩子时多次提到的词。
小孩出生之后,需要非常细致的照料,尤其是那些早产的、难产的孩子。
1075职工医院当时有妥善照顾安家第二个孩子的能力吗?
如果没有……
“我记得我隔壁邻居生小孩,还想去1075,便宜嘛,还近,但是被街坊给阻止了。”刑警又道:“生小孩可不比感冒发烧啊,他们连感冒都能医死人,更别说生孩子了。”
花崇问:“1075有没有发生过生产上的事故?”
“有啊,咋没有!所以我那邻居最后才没去。”刑警说:“但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也是他们自己的职工。唉,那医院就是不专业,医生护士都不行,照顾不好人的。”
花崇不经意地收紧了手指。
柳至秦被放在安家,也许还有一种可能是,詹小芸的第二个孩子虽然生了下来,但没有度过出生之后的难关。
这给了那些人机会?
那么詹小芸知不知道?
警车终于开到万兴医院。此时是冬天里最为寒冷的时候,很多人感冒,医院大厅被挤得水泄不通。
花崇穿梭在里面,感到一丝晕眩,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浓烈气味,但仍旧掩盖不了人们身上的各种气味。
去年冬天,他莫名其妙感冒了,柳至秦护着他在医院看病、输液。那时医院也很挤,他还因为生病而疲惫乏力,柳至秦始终牵着他,他的后面或者旁边,是柳至秦的胸膛,什么都为他挡下。
他甩了下头,知道自己不该在这时忽然想到柳至秦。他正在工作,分心是大忌。
但是这回他确实无法像以往那样从头冷静到尾。
他查的是柳至秦的身世。
而柳至秦正被困在牢笼里。
终于挤到了楼梯旁,花崇擦了擦额角的汗,立即上楼。
市局已经给医院领导说了上级部门来查案的事,副院长姓苗,头发花白,早就在办公室等着了。
花崇简单寒暄几句,得知这位苗院长在1075职工医院还没有改为万兴医院时,就已经在这里工作,是为数不多留下来的医生之一。
“我以前是麻醉师,你们肯定都知道,1075以前不算是正规医院,好些医生护士其实都是厂里的工人。”苗院长说:“但我们麻醉师都得是专业的,后来医院改制,很多人都离开了,补充大批新血液,我们这些老家伙留下来,重新学习、上岗。”
既然是1075职工医院的老人,那就是有门儿。花崇定下心来,问:“我今天来,主要想了解一位叫做詹小芸的产妇的情况。你还有印象吗?她是兵器工厂的研究员,在这里生下过两个小孩,其中第二次生产时难产,母子俩都险些没命。”
说到前面时,苗院长还一脸茫然,他当了大半辈子麻醉师,经手的患者不计其数,无法在短时间内想起其中一人。
但是当花崇提到难产、研究员,他轻轻啊了一声,仿佛想起了对方。
花崇说:“你想起来了?”
苗院长说:“你说的是不是后来死在车间爆炸里的那个研究员?”
花崇点头,“就是她。”
苗院长直摇头,“那就对了,我记得她,她当时反复进手术室,情况很危险。不瞒你说,她这种情况,我们厂医院前前后后都出过事。”
花崇知道,“出过事”只是委婉的说法,苗院长不愿意揭开那块遮羞布,真正的意思其实就是产妇和孩子一起死去的事发生了好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