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仿佛无限漫长的那几秒里,骆枳就在思考两件事。
第一个问题,是小橙对他到底还有些什么感情。
第二个问题,就是任尘白到底为什么恨他。
任尘白帮他解答了第一个问题,非常清楚详尽,目的或许是让他被真相打击得难过、绝望或是痛不欲生。
骆枳不得不承认,在任尘白放下手机离开病房的那段时间里,那个始终没有任何动静的手机,的确像是一柄冷冰冰的铁锤。
一下接一下不紧不慢砸着他的骨头,砸完了再换成透着寒气的冰锥,戳进骨髓里。
不疼,也或许是他已经不太能想得起“疼”这种感觉。
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痹的透骨森冷,冷到极点,森森白霜都能割得人皮开肉绽。
……至于第二个问题,在他视线彻底暗寂下去的那个瞬间,幻觉里的任尘白就是这么回答的。
能猜得这么准,大概是因为骆枳实在太了解任尘白了。
他跟着任尘白长大,用那段难得的温馨经历中的相当大一部分时间来看着任尘白,他用有关任家的记忆来给自己一点一点建造起坚固的盔甲。
骆家又不是第一天不要他。
骆枳因为这件事揍过简怀逸,因为这件事顶撞过大哥、父亲甚至骆夫人,但他从没因为这件事有多害怕绝望。
因为他一直都很有底气。
他一直都知道,就算骆家不要他也没关系。
因为他也有——
“对了。”任尘白忽然出声,“我们之前来的时候,你在看什么?”
骆枳停下念头,抬起眼睛。
任尘白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样子,那点阴冷不见了,却又像是随时蛰伏在温和的表象下择人而噬。
任尘白好像对这么折磨他很感兴趣……就像小时候的夏天,骆枳坐在大槐树下,捧着一碗凉得碗壁直冒水汽的红糖冰粉,看任尘白和来挑战的对手下象棋。
明明几步就能赢的棋,任尘白却总是喜欢兜圈子,让对手抓住一线生机,再亲手把这一线生机掐灭。
小骆枳总是忘了吃冰粉。
他着迷地看着棋盘前还是少年的任尘白,目色沉静胜券在握,一下接一下地轻轻敲那些棋子。
棋子被任尘白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生杀予夺。
“……你那辆车的照片吗?”
任尘白说:“不用看了。”
任尘白说:“它破损得太严重,已经被直接拉去销毁了。”
骆枳像是没能理解他的话,轻轻皱了下眉。
任尘白拿过搭在一旁的上衣,在口袋里找了找,翻出一张揉皱了的销毁证明,放在骆枳眼前。
任尘白其实一直在调查,骆枳为什么这样宝贝他的那辆车。
宝贝到不准任何人动哪怕一下,还把车内部做了改造,如果不想回家又不在加班,就一个人睡在车里。
这件事被骆枳瞒得很严,不论是任尘白还是简怀逸都没打听出任何消息。简怀逸只是因为计划要在骆枳那辆车上动手脚,甚至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骆枳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查出来,在生日宴会当晚把人堵在车里,往死里狠揍了一顿。
骆枳慢慢坐起来,伸手去拿那张车辆销毁证明。
他第一下摸偏了方向,指尖挪了挪,才够到那张收据,拿起来凑近了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辨认。
“……尘白哥。”骆枳说,“你报警,不是为了救我,是为了毁掉我的车。”
任尘白原本就想让他知道这件事,并不隐瞒,点了点头:“我的确没想到,你这么容易给我玩病危。”
任尘白其实也和别人一样,以为骆枳只是偶尔发了次烧,在车里烧晕过去了,并没多放在心上。
直到骆枳被拖出来,送到救护车上,才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危险。
骆枳不知道是在听还是没在听,轻轻“嗯”了一声,又看了看那张收据。
炸响的耳鸣穿透了他的脑海,像是他第一次兴奋地爬上那辆车,按下喇叭时被吓了十足的一跳的那个特别响亮的声音。
眼前的一切都扭曲起来,忽快忽慢地转着,变成模糊的色块。
“……别怕。”
“小火苗别怕。”
“姓骆的不喜欢你,我们还不喜欢他呢!”
“姨姨送你辆车,等你长大了就开着它周游世界,想去哪都行。”
“以后我们就住车里,这回肯定没人能把我们小火苗赶出去了。”
“害怕了,难过了,想家了,就快躲到车里去。”
“好好,最结实的车,一百年不会坏。”
……
骆枳一直都知道,就算骆家不要他也没关系。
因为他也有家。
他的家就是那辆车,如果这个世界都没有容纳他的位置,那是他最后能逃去的地方。
“为什么呢。”骆枳轻声问,“为了让我更绝望吗?”
任尘白没有否认,所以这就是正确答案。
骆枳点了点头。
他说了一句自己都听不见的话,代表任尘白的色块倏地起身,死死扯住他的衣领。
他耳鸣的厉害,听不见任尘白在说什么,只能察觉到任尘白大概是疯了。
那双手剧烈颤抖着,用力地摇晃他。
但也没关系,他眼前的一切已经在天旋地转,反正也不会更晕了。
骆枳脸色淡白得像是随时会消失,他弯起眼睛,乖乖地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说的内容。
“尘白哥,那是任姨的遗物啊。”
第10章 失踪
小骆枳真的好喜欢任姨。
他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天不怕地不怕的,有哪个敢横冲直撞的小孩子,不是因为背后有个人不论什么时候都能替他撑腰。
任姨就是那个一定会护着骆枳的人。
任姨的名字叫任霜梅,人和名字一样飒,又知性又优雅又利落果决,整个任家都是任姨做主。所以就算她一点都不给骆承修面子,骆家主也只能咬碎牙闷头吞到肚子里。
不知道多少次,遍体鳞伤的小骆枳偷着打电话,找到任姨告状,然后被领着昂首挺胸离开骆家。
……
那辆车是骆枳十二岁那年,因为一些原因被骆夫人从二楼推下去,在病床上醒过来以后,任姨送给他的。
十二岁的骆枳当然还不能开车,所以任姨就和他手指碰手指拉钩,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绝对的秘密。
这辆车是骆枳绝对的秘密基地。
骆枳把所有不肯给别人看的秘密,都藏宝一样仔细藏到车里。
从小到大的日记,每年生日给自己买的礼物,自己写的只给自己听的歌,只有自己才见过的照片和自己画的画,任姨留给他的好长好长的早被翻旧了的手写信,一切向任姨证明他有在高高兴兴好好活着的证据……
他像条非常滑稽的穷光蛋恶龙,守财奴一样盘踞在自己的洞口,寸步不离地护着那些在任何人看来都毫不值钱的贵重宝物。
骆枳没有问任尘白,那辆车里的东西有没有被留下来。
这种问题是没有被问出来的必要的。
任尘白玩够了猎物,决定亲手掐灭那一线生机的时候,从来没有留一线的习惯。
好习惯。
来天降正义屠恶贯满盈的孽龙的勇士一顿操作,把自己家的水晶也炸了。
骆枳心里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也不知道好笑的点,究竟是因为亲手毁了母亲的痕迹已经快疯了的任尘白,还是正在一点点从某个地方碎裂开的他自己。
任尘白至少有个优点,即使是气疯了也绝对不会动手打人。
不然骆枳还要考虑怎么以最短路径滚进床底,怎么再把手背上的吊瓶针扯下来自保,怎么戳任尘白几个血窟窿,再趁机往死里踹任尘白一脚,把任尘白揍得爬不起来……
骆枳歪歪斜斜倚在床头,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没忍住真的笑出了声。
想什么呢,他现在根本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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