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炽把嘴角抬起来。他努力撑着身体站直,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好、更让人放心。
……
大概是因为现在的他太没有说服力,这次的送任姨出门计划不太成功。
他看到任姨轻轻叹了口气,又走回来敲他的脑袋。
任姨牵起他的手。
骆炽回过头,忽然发现始终空白的空间变成了海滩和星夜。
沙堆上是明亮滚烫的篝火。篝火熊熊燃着,木头被烧得毕毕剥剥地响,不时就有火星被风托着飘起来,海浪也在这样的夜晚变得温柔。
任姨牵着他穿过人群,一直往前走,走到火光几乎快要够不到的地方,走到嶙峋耸立着的礁石旁。
骆炽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在这里看到了影子先生。
影子先生伸出手,任姨就把他的手放进去。
汽笛声在海的对面悠长响起,邮轮的灯光忽然照亮海面,骆炽的视野变得一片白亮。
梦里的一切都在这片白亮中渐渐消失。
骆炽重新站在浓雾里。
……
他在这里面休息了很久,第一次忽然觉得发急。
这里有他的记忆。他一直像穷光蛋恶龙一样守着这些记忆,在里面挑挑拣拣,吃力地找出一小段足以做睡前故事的片段来安稳入睡。
然后更多记忆里攀出的荆棘蔓延滋长,捆上他的身体,绑住他的手脚,让他一直留在原地。
他不要留在这了。
他不知道怎么出去,所以就凭着直觉往汽笛声响起来的方向跑。
他发现自己在被这片雾吞噬,越是跑吞噬得就越多,但没关系,在彻底消失前他要看看外面。
他记得外面是医院,他不太喜欢医院,不过问题也不大。
他要看看外面。
骆炽撞出了那片雾。
他已经分辨不出自己的形状和轮廓,但他闻见了海浪的味道,有凉爽的水花被海风卷着飞起来,轻轻沾着他的脸。
……
明危亭抱着骆炽,把他小心地放在躺椅上。
邮轮上同样随船医生,相应用来休养的病房已经改造完成。荀家另外又派了人来,需要的医疗设施也一应置办齐全。
确认骆炽的身体状况基本稳定后,明危亭把他带回了邮轮。
他们在清晨回来,风还没被晒得发烫,但也已经基本褪去了夜间的寒冷。
天气很好,太阳从云间冒出来了一点,是种极高饱和的偏红的暖橙色。
骆炽的身体忽然在他怀里微弱挣动。
明危亭及时护住他,准备让禄叔把制氧机取过来,抬起视线正要开口,忽然怔住。
骆炽枕在他臂间,慢慢张开眼睛。
和之前每次醒来不同,骆炽的神色有些茫然,目光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空洞。
明危亭看着他,低声开口:“火苗。”
骆炽轻轻眨了下眼。
他下意识去辨认对方的口型,然后他想起自己能听得见一点声音,那些声音被缓慢运转的齿轮处理,再一点点得出答案:“火苗?”
明危亭慢慢握住他的手。
明危亭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骆炽的头发。发现骆炽依然没有抗拒,掌心覆落的力道就稍微深了一点:“你是谁?”
骆炽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他把一大堆不能丢的记忆大包小裹地带在身上,守财奴一样牢牢抱着,一刻不停地跑出了那片雾,唯独好像忘了带着这个。
幸好对方似乎也并不一定要他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等了片刻,就按了按他的发顶,微微摇了下头。
接着,那个声音又用同样轻缓的语速,慢慢问:“我是谁?”
骆炽轻轻弯了下眼睛。
他记得,一本正经开口:“债主。”
明危亭看着他,微蹙了下眉。
骆炽把他的神色看在眼睛里,慢慢咬了下舌尖,眼底淌出一点得逞的神气的笑。
明危亭第一次见到骆炽有这种神色,虽然不明就里,回过神时,却发现自身已经本能地跟着露出笑容。
他想这一定是因为骆炽现在的状态,骆炽比之前有所恢复,他牵挂骆炽的身体,这时候放了些心,就忍不住跟着高兴。
可他心里还压着刚才那个骆炽答不上的问题,所以笑意也只是稍停了一刻,就被敛去。
“影子。”骆炽这回好好作答,“影子,先生。”
跑了那么久,骆炽其实已经很疲倦,对这个身体也依然很力不从心。像是在很远的地方一点一点地牵动引线,才能做出相应的动作。
但他还是耐心地攒起力气,好让回答足够清晰和流畅。
骆炽把这几个字念得很轻很慢,每个字都要先自己含上几秒钟,再郑重地、格外仔细和标准地念出来。
骆炽休息了一会儿,又控诉他:“债主。”
明危亭这次的确理解了他的意思。
……按交易规则来论,骆炽给出的只是那一张画的定价。
即使他给出的价格翻再多倍,也没有道理用同等价格购得更多对方的画作。
明家历代的“先生”,大概也从没做过这样不合规矩、强买强卖的事。
明危亭定了定神,他还在整理思路,试图找出更合理的参照。骆炽却已经耗尽了攒出的最后一点力气,头颈慢慢垂下去。
明危亭及时抬手垫在他肩后,让他有所依靠借力。
骆炽虽然力竭,却还是醒着的。他努力不让眼睛合上,认真看被日出映得波光粼粼的水面。
“任姨。”骆炽轻声说。
明危亭听见了他的声音,他此刻就在骆炽左手边,也不特意调整位置,在骆炽的耳边慢慢问:“记得任姨?”
骆炽轻点了下头,闭上眼睛。
明危亭侧过脸,他看着骆炽的眼睫极慢地合拢。
……
他们刚才的对话很轻松,骆炽甚至一醒来就有力气跟他开玩笑,就像在酒店里的时候一样。
可他已经犯过一次很严重的错,所以他这一次不会再只是以为什么事都没有,放心地抱骆炽去休息。
明危亭握住骆炽的肩膀,放轻力道晃了晃。
骆炽被晃得惊醒,下意识睁开眼睛。他的心神还困顿,那双眼睛的雾气后是汹涌到足以将人生生溺亡的难过茫然,却又在下一刻彻底醒过来。
醒过来的骆炽轻轻地眨眼睛,看到影子先生,眼里就慢慢溢出一点笑。
明危亭看着那双眼睛。
他回忆着医生给出的全部参考资料,再同酒店发生的全部经过联系对照,终于渐渐能够分辨出其中的区别。
醒着的骆炽见到了影子先生,是真的觉得高兴,笑也是真的。
骆炽容易满足得过了头,遇到一点值得高兴的事就会觉得幸福。但那些难过又来得太深重太压抑,终于在某一个节点,骆炽完全不再有能力去处理它们。
所以骆炽把自己也分开。他留下一个伤痕累累的自己去殉那些处理不了的痛苦和难过,永远沉在浓雾里。剩下的自己出来透气,出来找开心的事,出来让关心他的人放心。
直到邮轮到的那天,骆炽在沙滩上被找到……那个时候的骆炽,终于不再有任何力气和外界交互,留给所有人的也只剩下一个暂时活着的空壳。
在酒店那晚的失误,并不是没有让骆炽更开心。
明危亭没有分辨出那团火,没有察觉那团火已经被恶意环伺,没有发现被荆棘毒刺纠缠着勒住身体,正在慢慢窒息的骆炽。
那些已经造成的痛苦、伤害和绝望,并不是只要不去想不去触碰,就会自行消失。
是自己做错了事,没有穿过那层活泼得叫人放心的光晕,走过去抱他。
不能再犯一次错。
“火苗。”明危亭说,“我们去做高兴的事。”
“做很多高兴的事,比你之前遇到的全部难过还多。”
明危亭看着他:“把所有的难过都解决掉。”
不能只是自作主张,不能就只是草率地把难过的自己全关起来。
骆炽没有恢复分辨能力,所以也就还没有发现,被他自己关起来的部分已经越来越多……甚至包括了他对自我的全部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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