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在他身后的手臂轻轻动了动。他侧过头,看见明危亭立刻睁开眼睛。
明炽把原本要说的话暂时放下,认真看他一阵,换了另一个没用过的勺子,舀了一个虾饺递过去:“该去休息。”
“不急。”明危亭说,“我刚才本来想睡。”
明危亭垂下视线,看着那个被稳稳当当送到自己面前的虾饺,像是想起了什么,笑着温声道谢:“躺了一阵,没能睡着。”
明危亭把那个勺子接过来,吃了虾饺,又用筷子戳起一块椰汁糕,递到明炽的右手里。
不等明炽问“为什么”,明危亭自己就先叹了口气,按上眉心:“有些人。”
明炽察觉到他在学自己的习惯,耳朵又有点热:“……有些人?”
“听说能被带回家,高兴得睡不着觉。”明危亭承认,“起来看了一个小时菜谱,补习怎么做面包。”
明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到禄叔笑着点头,想要再转过头去看影子先生,就被一只手在颈后轻按了下:“专心吃饭。”
明炽的肩颈已经端正地托了半天脑袋,被温暖有力的手掌覆着揉了两圈,身体先于意识,舒服得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那只手正要抬起,察觉到他的反应就又落回去,继续用刚才的力道慢慢按揉着酸痛的地方。
明炽攥着筷子,专心吃那块被戳在上面的椰汁糕:“影子先生。”
明危亭帮他按了一会儿肩颈,接过禄叔取来的热帖,单手撕掉背胶给他贴好:“怎么了?”
“我在想。”明炽想了一会儿,“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是不是非常辛苦。”
身体的下意识反应很难控制。就连姨姨扳他这个毛病,都是一见到他就把他捞过来用力揉,揉了整整一个星期才让他适应的。
……
明炽没有正面回答护士长的那个问题,但答案其实非常明确。
有关对方的全部印象的确从他脑子里消失了。但除了大脑,他的身体每个地方好像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眼睛看到影子先生就不想再挪开,他的身体完全不抗拒影子先生的接触,他的手自己就跑过去给影子先生牵。
他不过就是自己忍不住想了一会儿,这些习惯究竟是怎么来的,那个温度计居然就敢说他低烧。
“不辛苦。”明危亭问,“怎么会这么想?”
明炽有点担心:“影子先生,我弄伤过你吗?”
他就不小心弄伤过姨姨。那个时候他才十岁,刚被姨姨带回家,觉得天都塌了,差一点就背起小包袱从此远走天涯。
明危亭摇了摇头,想起自己是坐在他背后,就开口:“从没有。”
明炽立刻松了口气:“那看来我是长大了。”
明危亭靠在床头看着他,想起这些天来有关火苗年龄引发的激烈争论,眼里显出些笑意:“这么急着长大?”
“很急。”明炽说,“我要长成非常酷非常厉害的大人。”
明危亭想说他现在就已经非常酷、非常厉害,又觉得这样依然会给他设限。
毫无疑问,明炽将来会比现在更酷更厉害——这件事是确定会发生的,所以这个理想也应当始终被珍视和保留。
明危亭依然握着他的左手,稍挪了下身体,这样就可以从侧面看着明炽。
明炽自己舀着粥喝,右手又慢又稳,神色格外认真。
每到这个时候,那双眼睛里又显出那种仿佛不论失败多少次、重新再尝试多少次,都绝对不会灰心和厌倦的专注。
下午的天气也很好,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在明危亭身旁的这个人身上……那些阳光说不定就和小麦是同一种颜色。
明炽坐在他身边,垂着眼睫专心练习右手。那些睫毛的尖端像是被暖洋洋的阳光哄成了金色,这些天来都始终苍白的额头和眉宇,也因为眼下不必受疼痛困扰,露出一点健康的暖意。
明危亭昨天还不喜欢晴天。
他坐在手术室的门口,那些太阳光刺眼,把视野弄得只有白亮。
他原本对天气没有任何感觉,晴雨只不过是自然现象。因为眼前这个人的缘故开始喜欢雨天,他第一次觉得晴天叫人心烦。
明危亭第一次有这种体验。母亲过世时他只有几岁,父亲在海难里亡故,噩耗比船先回来,没有给他留下反应的机会,更不要说等待。
他在等待里逐渐开始清楚一件事。
他想要手术室里的人活着,作为火苗、作为明炽、或是作为其他的任何什么身份都行。想要做船长就做船长,想要在岸上游历十几年就游历十几年,他在岸上其实不习惯也睡不好,但他可以上岸,他可以每隔一个星期就上七天岸。
他想要这个人活着、想要这个人高兴,想要这个人一睁眼睛就笑出来。
如果得到这个结果的代价是他要被彻底忘掉,那就被彻底忘掉。如果代价是必须不能见到明炽、不能刺激对方的情绪和大脑,那就不见。一切计划都可以修改和调整,他可以一直在船上看。
……幸而,这些最激烈的假设并没有变成现实。
那团火比他想的更酷、更厉害,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明危亭在今天喜欢上了晴天,也在今天喜欢上了虾饺。不知道虾饺做起来难度是否比面包高,如果差不多,他可能还要在望海别墅多叨扰些时间。
……
不过在开始考虑这些事之前,他还有件事要告诉对方。
明危亭收回心神。
受病情的影响,明炽的胃口其实很小,虽然每次开饭都两眼放光,但能吃下的东西不多。
这次他身心都舒畅,胃口大开,也只是喝了小半碗粥、吃了一整块椰汁糕和一个虾饺就再吃不下,对着剩下的美食扼腕叹息。
明禄笑着安慰他不要紧,等以后身体好了就让先生请客大吃一顿,把食盒收拾好,又把小桌板放下去。
明炽含了点水仔细漱了口,抬起头时,发觉影子先生还在看自己:“影子先生?”
“火苗。”明危亭说,“有件事我没有对你完全说清。”
他坐下来:“手术之前,我请你晚上和我一起睡,对你说是因为我要方便照顾你。”
明炽眨了下眼睛,他先是因为“晚上一起睡”几个字迅速红了耳朵,又立刻镇定下来:“是有道理的。”
他现在都已经这么不方便,手术之前一定更不方便。禄叔也说他总是犯头疼,身边的确离不了人。
大概是因为确定了自己开始好起来,他的心态也有所变化,担心会添麻烦的念头少了不少——护士长说两天后就能开始慢慢练走路,十天后就能出院,接下来只要回家调养复健。
所有事都有章可循,有了准确的时间做尺度,一切都变成了异常明确的期待。
“再……三天,最多五天。”明炽沉吟了一会儿,给自己稍微宽限了一点,“最多五天,我就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明危亭摇了摇头:“五天不够。”
“是我不够。”他不等明炽问,就坦白承认,“我在岸上不太能睡得好。”
明炽的神色立刻严肃起来,认真看着他。
“怎么回事?”明炽握住他的手,“我们一起想办法。”
明禄站在旁边,闻言笑出来,接过话头帮忙解释:“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在船上待久了,就会晕陆地。”
明炽有些诧异:“陆地也会晕吗?”
“一样的道理。平衡系统会适应更常在的那个环境,换了环境就会不习惯。”明禄敲了敲耳朵,“先生不喜欢这种感觉,就不常下船。”
明禄是十几岁被带上船的,后来也经常下船去办事,所以没什么特殊感觉。最多只是航程太久了,下船时那几个小时会觉得有些晕眩。
但明危亭从生下来就在船上,从记事起就适应了船上的平衡系统,所以一直很不喜欢下船上岸。后来成了明家这一代的先生,才偶尔会到岸上走动,谈一谈生意、办一些事。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