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钧漫无边际地想着, 忽然后知后觉, 被自己最初那个念头里的某个词尖锐地刺了一下。
那个想法却变得越来越尖锐,直到刺穿了他的皮肉,血迹斑斑地勒得他动弹不得。
……遇难者。
明明救援专业又及时, 连受伤都是少数,为什么会有人遇难?
为什么遇难的人偏偏是骆枳?
他这样想着,又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些想法的可笑。他像是正在做一份拙劣的呈堂证供, 每个字都在拼死抵赖,每个字都在不打自招。
因为他直到最后才想起骆枳, 所以即使再专业的救援,也赶不及去救一个不会动的空壳。
因为他眼睁睁看着他的弟弟变成了一个空壳。
他终于无法抵赖他的罪行,那罪行不仅限于邮轮遭遇的海难, 而要向前延伸十三年, 回到那个走丢的孩子被领回家的那天午后。
他从来没有任何资格去教训骆枳。他懦弱着自以为是,可笑地冷眼旁观, 而现在,他依然只能靠着去做一件更懦弱和可笑的事,来抵消回忆里滋长出的捻磨血肉的荆棘。
骆钧抬起视线,他看到了等在门外的车
那辆车是骆家主常用的座驾,会把他接回家,骆钧并不清楚自己回家后会面临什么,于是他又想起骆枳。
骆枳每一次回骆家,都是这样的体验吗?
不算准确,应该会比他更难熬。
完全不知道等在家里的会是什么,不知道每个人又会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
像是漂浮在黢黑的冰海上,可能被任意一个浪头拖进只剩寒冷的无边陷溺。
……
看,他并没有比简怀逸强到哪去,他也在无耻地去和骆枳比较。
怎么配和骆枳比呢?
他活该的。
骆钧站起身,他没有立刻出门上车,而是拿起手机,又拨通了另外一个电话。
这次对面没过多久就接起:“找我有事?”
“任尘白。”骆钧说,“你手里应该有不少简怀逸的把柄,交给我。”
电话的另一头没有立刻回答,安静几秒,轻轻笑了一声。
笑声和那个人惯用示人的形象同样温和,意味却并不明确。骆钧没有陪他打机锋的耐心,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在和他合作,你最近在帮他。”
他早知道任尘白在暗地里和简怀逸合作。事实上简怀逸在生意场上的手段并不如钻研人心这么精到狠辣,有许多因为经验不足而不够缜密周全的地方,那些小动作几乎算得上自作聪明。
骆钧并不清楚简怀逸和任尘白做了什么交易,甚至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凑到一起。
他没有去细查,因为在他看来,这也并不算是一件多大的事。
任家和骆家的生意原本就没有冲突,骆夫人和过世的任母是旧交,两家子弟从小就时常来往,任尘白又对骆枳一向不错。
如果是想要弄到骆家的什么商业机密,不辞辛苦地绕一个圈子从简怀逸这个养子身上下手,还不如直接去找骆橙……
骆钧的思绪正在运转,忽然被某个跳出来念头一绊,毫无预兆地停顿了片刻。
……
似乎是在拿掉那自欺欺人的障目一叶后,许多原本似乎毫无必要仔细思考、更无需理会的不起眼的细节,忽然就变得引人注意起来。
任尘白对骆枳一向不错,为什么会去找简怀逸合作?
任尘白究竟为什么要和简怀逸合作?
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不等他理清想法,电话对面的人已经又笑了笑,半是打趣地接口:“怎么回事,你弟弟偷你印章了?”
骆钧沉默下来,没有立刻开口回答。
他很清楚对方口中的“你弟弟”是谁。
是他亲手给了简怀逸这个身份,于是圈子里的人暗地里再不屑这个鸠占鹊巢的养子,明面上也要对简怀逸多一份尊重客气。
——当然,这个身份给简怀逸带来了多少尊重和客气,那个被占了巢的原本的“鹊”,自然也就也相应地被反馈了多少冷待和不屑。
成年后被派出去做事,历练多了,自然知道分寸进退,但十几岁的少年是很难完全把握好这些的。
骆枳因为这些事打过很多场架。
因为那三年的遭遇,骆枳在最该补营养的时候严重亏空,身体其实一直不算很好,从小到大没少生病。
但打架这种事,骆枳却从没有吃亏的时候。
养尊处优的少爷们没那么打过架——单打独斗当然不是对手,可就算找来一群人围堵骆枳一个,也占不上什么便宜。
他们几乎是被骆枳遛着玩,火冒三丈又灰头土脸,晕头转向怎么都找不到人,一抬头却看见骆枳坐在树上晒太阳。
骆枳从没吃过哪怕一次亏,他知道怎么借力打力,知道怎么布置陷阱,根本没人能打得过他。
……
所以骆钧也从来想不通,骆枳究竟在怕什么。
骆枳究竟是在怕什么,为什么每次只要在陌生的地方醒过来,就会条件反射地滚进床底找到什么用什么做武器。像是只被逼到死地绝境的幼兽,眼睛里黑沉得没有光能进去,喉咙里只剩绝望的低吼呜咽。
他不说话,对面的任尘白不明就里,只当他默认了那句玩笑,随口安慰:“再查查,说不定是误会了呢?”
“我知道你有简怀逸的把柄。”骆钧沉声重复,“给我,不然我会连你一起对付。”
任尘白似乎终于察觉出他的异样。
电话对面静下来,隐隐约约有手指敲击桌面的响声。
“骆枳。”
任尘白最后问:“骆枳出什么事了?”
骆钧的呼吸阻在胸口。
他以为这个问题最先会在回家后被骆家主或是骆橙问起,届时他大概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最先问出这个问题的是任尘白。
他给不出回答,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张口:“什么?”
“只能是这样。”对面的声音由电话里传出来,依然没什么波澜,像是在阐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他只对付骆枳一个人,除非是疯了,才会这么早就谋图你的东西。”
任尘白说:“至于你,简怀逸就算活拆了骆枳去街上一块肉一块肉地卖,只要没被你亲眼看见,你也不会信。”
“所以骆钧。”任尘白说,“你不如直接告诉我,你看见简怀逸对骆枳做什么了?”
任尘白很少这么说话,他多数时候都在人前戴着他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具。这一刻却不知是为了什么,开口时忽然不留余地,字缝里渗出些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阴冷尖刻。
骆钧的喉咙里像是淌过刚浇筑的红烫铁水。
他依然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那些假惺惺的自责反省和认罪给他勉强搭起来的那个壳子只坚持了不到十分钟,就被任尘白这几句话所浇下来的铁水化开,让里面的不堪和丑陋曝晒在刺眼的光线下。
他当然不会信。
不光不会信,他看到骆枳的伤口,还会觉得厌恶,觉得骆枳在说谎。
骆枳穿着那件风衣,那时候的骆枳还没消瘦苍白得像是能融化进海浪里,骆枳抱着手机打他的那个游戏,像是漫不经心地溜达到他身边。
骆枳就只会这一招。小时候的骆枳也是这样,假装一边走路一边看书,半天过去书还没翻一页,人倒是不着痕迹地凑到了他的书桌旁。
骆枳那时候究竟对他还有多少期待?或许不多了,骆枳不再像每次那样,即使没人听也要坚持解释发生了什么,那样的动作似乎也只不过源于身体的余习。
骆枳只是开玩笑一样对骆钧说,把他的那份家产都给简怀逸,把简怀逸轰出去吧。
那个时候,自己怎么没想过要问问骆枳,为什么会忽然说这种话呢?
“你不是在和简怀逸合作吗。”骆钧调动不起更多思绪,只能全无力度地反问,“你怎么不知道?”
他以为这句话在下一刻就会被任尘白轻嘲着否认——或许任尘白就是为了这个才和简怀逸合作的。他想,或许任尘白就是为了在暗地里保护骆枳,就是为了帮骆枳收集简怀逸的那些证据给他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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