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可能的确会影响思考速度。
明炽得出这个结论大概用了不短的时间。
不短到等他回过神, 再仔细听的时候, 连水声也已经停了。
明炽专心听了一会儿, 依然什么也没能听见, 就把一片被角悄悄掀开,探出头向外看了看。
……培养出了太过明显的默契,在有些时候也会带来非常小的意外。
明炽探出脑袋, 下意识看过去的第一个方向就是露台——然后他立刻发现窗帘并没有被拉起来。
窗帘大大方方敞开着,于是他一眼就看到露台,于是一眼看到那里支着他的躺椅。
躺椅里是他正准备在房间里开始搜索的人。
那张躺椅的靠背被暂时调直, 角度变得差不多像是把真的椅子。但毕竟那是把躺椅,使命就是让人在上面舒服到想睡觉, 从材质到设计都在相当热情地邀请坐上来的人完全放松地陷进去。
在绝大部分情况下,“影子先生”和“完全放松地陷进去”,都很难组成一个真实客观的完整句子。
但依然有些时候, 只要加个定语, 这件事就会变得不再那么绝对。
比如“正在看火苗的影子先生”。
或者更详细一点,“正在看把自己卷成被子卷、在床上慢吞吞翻滚了九个半圈、已经完全从床头迁徙到床尾的火苗的影子先生”。
阴历快到月半, 今晚的月亮已经相当圆和亮,存在感强到像个大号灯泡。
所以即使没有特地开照明灯,露台的一切也相当清晰,明炽一眼就能看见影子先生完全不掩饰的明显笑意。
明炽咳了一声,躺在床尾试图辩解:“我的方向感不好。”
“很好了。”影子先生的评价相当中肯,“转了九圈半,都没有掉到地上。”
明炽立刻高兴:“那是。”
好歹也是要做船长的人。
这点不从床上掉下来的小直觉总还是有的。
他完全不想换视野,又想坐起来说话,就依然仰着头看影子先生,手上把被子卷飞快拆散。
明炽也在想。他想自己这样一直看,或许是打算画一张今晚这个场景的画,但又觉得好像也不止是这个原因——他的一部分短期记忆的确受到一定影响,偶尔会忘事。但视觉记忆部分依然保留得相当完美,可以一眼就记住自己看到的画面。
到最后他终于想明白,自己好像就是不舍得把视线挪开。
真好,他的窗离露台这么近。
今晚的月亮还这么亮。
就一直这样看。
只是这样,就可以过很好的一天。
明炽发现自己也开始下意识复述并背诵影子先生语录,他自己都不知道地用力抿了下嘴角,撑着手臂起身:“影子先生……”
他看到明危亭忽然从躺椅里起身,几乎是一眨眼就迅速跨到了床边。比这个念头稍迟意识到的是他扶了个空。
毕竟翻滚九周半后的定点离床沿太近,明炽的右手按照习惯的位置撑了个空,完全不及防备,身体就失去平衡向下摔。
要做船长的人还是从床上掉了下来。
不过也没落到地上。
嘿。
掉到一半,他就砸进了影子先生的怀里。
嘿,他又回床上了。
明炽飘到忍不住在脑子里学姨姨说话。
他发现像姨姨这么说话的时候,一定是特别高兴、完全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事的时候。
太高兴了,高兴得身体都发轻,什么也拦不住,稍微一蹦就能跟着风飞起来。
他被影子先生抱住的时候还想笑,也不知道是高兴什么,反正笑容越来越多地自己冒出来。然后影子先生多半也被他传染,抱着他开始笑。
因为是紧急冲过来捞人,影子先生很难做到像平时一样,把他稳稳当当放回床上。明炽被接住的时候就回抱住他,还没掉下去的左手拽着床单,及时用力扯了一把。
这点力道已经足够久经历练的明家先生反应,明危亭把他整个人捞起来,自己借力躺在床上,然后让明炽掉在他的胸口。
这种场景要是让电影拍出来,说不定要弄个慢动作配乐加滤镜,但其实真做起来就会知道,也不完全都是酷的成分。
……
他们两个胸膛撞上胸膛,都有几秒钟没能出声,他的肩膀还不小心磕到了影子先生的下巴。
但他们两个还是笑得没完,发不出声的那几秒也在笑。明炽索性一点力气也不用,趴在影子先生的身上,让对方胸腔里溢出来的笑裹着他浮浮沉沉。
怎么有这么幼稚的人啊。
谁啊。
明炽在心里想这个问题。
然后他在影子先生笑着的眼睛里看到一样的问题,立刻主动举手投案:“是我是我。”
“几岁了啊,居然还能掉下床。”明炽揉着脸反省,“影子先生,你刚刚在露台想什么?”
影子先生一定是跟着他学坏了,抬起手臂,把他往怀里抱了抱:“想你究竟什么时候会掉下床。”
明危亭说完这句话,自己也觉得好笑,摇了摇头,及时捞住当场又要继续裹起被子迁徙的小船长:“……不是这个。”
“是玩笑。”明危亭轻声说,“我在想。”
他依然把下颌搁在明炽肩头,停了一会儿才又笑出来,如实承认:“现在和你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会不会让你觉得有压力。”
“影子先生。”明炽向他强调,“我是没了十年的记忆,不是倒退了十年,被你抱着的是二十三岁的大火苗。”
影子先生点了点头,复述并背诵:“居然还能掉下床。”
明炽自己被自己的话堵到张口结舌,彻底告负一局,按着胸口追悔莫及。
明危亭低头看他,眼底柔和。他们不再讨论这件事,明危亭拍了拍他的背,温声说:“去洗漱吧,记得保护伤口。”
明炽点了点头,被影子先生扶着手臂,撑坐起身。
他在卧室通常不用手杖。这里的地毯铺得比外面还厚很多,就是专门给他用来随便摔的,所以其实刚才就算掉下床也完全没有关系。
刚才闹得太厉害,这会儿就要特地注意动作,以免头晕。明炽在床边垂着头坐了一阵,察觉到影子先生绕到床前,蹲下来抬头看他,嘴角就立刻得逞地飞快抬起。
明炽飞快撑了下床沿,自己也滑下床,和影子先生变回了面对面:“还有件事。”
明炽咚一声坐在厚实的地毯上:“做完了才能去洗漱。”
明危亭单手护在他身后,确认了不会磕碰才收回:“什么事?”
明炽抬起手,握住影子先生的手臂,把他向床角拉了两下。
明危亭跟着坐过去,正要询问,忽然一怔。
明炽的神色忽然彻底认真。
他认真地看了面前的影子先生很久,久到他的嘴唇微微抿了下,然后低下头,印在明危亭的指节上。
一样的动作,但明炽暂时还做不出那种点水的优雅,也同样还没找到窍门,该怎么让它变得叫人脸红心跳……所以他能够给出的,只有把心跳也这样印上去的郑重。
他把这个动作变得完全郑重,像是在欠条上签下自己的新名字,也像是宣誓从此踏上广袤无垠的海洋。
夜风有些凉,露台的窗开着,潮水的声音被重新送进来。
掌心的暖意覆在他的后颈上。
明危亭拢着他:“火苗。”
“我希望我今天的话,没有给你带来压力。”
明危亭说:“刚才在露台上,我其实有些后悔。”
他不希望这些话让明炽改变任何计划。明炽不需要给他任何回答,也不应当因为他完全私人的念头而出现任何负担。
“不要着急。”明危亭说,“我们有很长的时间。”
明炽点了点头:“我知道。”
明危亭的视线落进那双眼睛,明炽的眼睛干净清亮,那大概是他印象中最为坦诚和挚彻的注视,所以他认真听明炽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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