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明总管听得不断咳嗽,压了笑意忍着不插话,快步去开病房门。
明家的小少爷显然还没锻炼出这样好的定力,笑得差一点就坐不住,深呼吸几次,用力撑在轮椅上没滑下去:“不行……一帆风顺平平安安。”
七岁的出题人当场补充题干,否决掉这种假设:“这种必要情况还是没有的好。”
明危亭绕在轮椅前蹲下,由下向上看着他,一只手覆在明炽发凉的手上:“这道题也是。”
明危亭取出颗糖,捏开包装纸,在他唇边碰了碰:“还是没有的好。”
“以防万一。”明炽飞快衔走了那块奶糖,声音变得含糊,“以后一定越来越少。”
明炽眨去淌到睫间的汗,察觉到那只手又抬起来替自己擦拭,就用额头碰了碰影子先生的手。
他其实很喜欢这种累到有点脱力的感觉。
和之前病情的影响不同,那时候身体里几乎攒不出多少力气,疲惫大多源于力不从心,乏力之余更多的还是无处着力的空虚。
现在的情形变得完全不一样——不会再踏空,他每迈出去一步都能结结实实踏在地上,每伸出手使力一次,就能稳稳当当地握牢另一只手。
这种感觉实在太好,好到他一不小心就会沉浸进去,总是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
明炽含着糖,惬意地让奶香和甜一起扩散在口腔里,把题出完:“选项C,找影子先生,找不到影子先生就找禄叔,带着轮椅来支援我。”
他原本就只想了这一句,想起刚才影子先生的话,按着肋间岔气位置的手悄悄向上挪,摸了摸好像又烫起来的胸口。
明家的小少爷很长记性,给自己打了打气,继续小声补充:“因为……在我不舒服的时候,影子先生和禄叔不会不在。”
明禄收拾好病房,回到门口时恰巧听见这一句,当机立断帮先生抢答:“就选C。”
这些天的复健,明炽其实已经被两人提醒了这一点很多次。
他好不容易做好了心理建设,终于大大方方说出来想要哄影子先生不生气,没想到禄叔竟然也在,防不胜防睁大眼睛,热乎乎沿着轮椅向下滑。
这回轮椅上没有毯子。明炽左右为难,正想着要不要藏进影子先生的影子里,明危亭已经站起身,扶住了轮椅的两边扶手。
明危亭双手撑着那架轮椅,弯下腰,让明炽能在自己面前顺利藏起来,低下头看着他。
明炽怔了几秒钟,慢慢眨了下眼睛。
……他对这样的注视竟然有印象。
和平时不一样。
不是为了确认他身体状况、判断他是不是不舒服的认真打量。
也不是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照例假装呼吸平稳已经睡熟,从不戳穿的、让影子先生相信这里和船一样稳的细致观察。
“选项D。”明危亭轻声说,“火苗,闭上眼睛。”
明炽下意识跟着照做。
他察觉到那只手覆在他的眼前,两相叠加的遮挡几乎不再剩下什么光线,眼前一片漆黑,但他却意识到自己一点都不紧张。
他坐在轮椅里,视线被完全遮挡,四周的环境是空荡的医院走廊,静得连心跳和呼吸都仿佛会引起回响和嗡鸣。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本能地战栗。这种战栗他找不到源头,大概源于一些并不那么好的、被他忘干净了的过去,他无意追查也无意弄清……那些事不重要。
那些事不重要。他的呼吸不自觉地微微急促,掌心在渗冷汗,可这些只不过是在身体里残余的某种被迫习得的反射,他并不觉得紧张。
没什么可紧张,这里是医院,是让他身体变得好起来的地方。
需要的时候随时都能来,等身体好了,想走就随时可以走。
原来就这么简单。
明炽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他完全放松身体,把重量交给覆在眼前的手。
“我选D,影子先生。”
出题人闭着眼睛,选完才想起来问:“D是什么?”
明危亭把他从轮椅里抱起来。
这些天明炽都很努力不让他们担心,很少会有累到站不起来的时候,所以直到现在,他才终于得以确认其中的区别。
怀里的身体温暖,在这时候依然有安静柔韧的力气,平稳的气流打在他颈间。
那颗心脏隔着胸腔清晰地敲着他的胸口,也像是这个人一样又亮堂又神气,高高兴兴地跟他报着平安。
明危亭慢慢开口:“选项D”
“不带轮椅。”明危亭轻声说,“我来支援你。”
明危亭抬手回揽,覆住明炽的背。他没有发现冷汗,跟着完全放心,低下头时,迎上那双眼睛里亮晶晶的笑。
“那可麻烦了。”明炽笑着问,“我要去的地方可多了,去哪儿都支援?”
明危亭近来正查阅旅游手册,稍一沉吟:“去珠穆朗玛峰吗?”
明炽的野心暂时倒也还没到这个地步,措手不及,话头跟着一顿。
“那就行了。”明危亭揽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明危亭说:“去哪儿都支援。”
……
接下来的几十分钟,明炽抽出时间复健右手,写了条缎带,告别了陪自己亲密并肩奋战了这么久的轮椅。
虽然很遗憾不能再操纵着电动轮椅玩漂移,但有失必有得——几天后他去给伤口了拆线、准备出院的时候,护士长顺便帮他去复健室,拿了肌力评定和预后的评估。
“再晚些天出院,就用不着评估预后了。”
医生一看就立刻猜出来:“恢复得这么快,自己还有加练?”
明炽坐在椅子上,想了想正要开口,被护士长毫不留情揭穿:“半夜还跑出去偷偷走路。”
明炽轻咳一声,只好配合招供:“也没有偷偷……”
“光明正大地练。”
护士长点头:“家属还特别惯着,走多远都陪。”
明炽耳朵又有点热,抬了下嘴角,主动补充:“走不动还负责接送。”
护士长当然跟着高兴,假意拿他没办法,隔空抬手用力点他。
医生笑着点头,检查过明炽的各项指标,终于也彻底松了口气。
团队一直跟踪关注到现在,幸而一切顺利。手术成功、后续恢复相当良好,面前这个年轻的病人,也无疑是他们遇到过最为省心的一类。
医生见多了这种情况。患者有动力恢复是好事,只要不加练到伤身体,就不会有问题:“注意适度适量,保护好伤口,很快就能好起来。”
“祝贺出院。”
医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一帆风顺,早日康复。”
明炽弯了弯眼睛,轻声郑重道谢,拿过一旁的拐杖站起身。
他今天出院,不用再穿病号服,就换了自己原本的衣服。
影子先生昨晚陪他挑了半宿,最后还是选了衬衫风衣,为了保护刀口不着风,又加了顶深色的软呢帽。
护士长刚才还没注意,现在仔细打量,忍不住夸:“太酷了吧?”
明炽像是想起什么,忽然怔了下。
他微微睁大了些眼睛,认真看清护士长柔和慈祥的脸庞,才抿起嘴角轻轻点头。
“会更酷。”明炽认真保证,“超级酷,酷到不行。”
护士长忽然隐约有所察觉,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
她们看过明炽的病历,亲属一栏是空着的。这些天的手术和术后休养,除了那位明家年近七旬的总管,也并没见到明炽的其他长辈。
护士长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什么也没多问,只是抬手摸了摸他的肩膀。
那只手的力道柔和,隔着风衣的衣料,落在他的肩膀上。
明炽似乎不太适应这样的碰触,但已经可以做到很好地克制,只是身形微僵了下就重新放松,抬起视线。
“可能有一点唐突。”护士长温声开口,“到我们这个年纪,就有说不清楚的直觉……你知道,母亲的心情其实都是差不多的,所以我说的肯定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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