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的构造何其精妙,但凡有一点异物的侵入,哪怕只是一根细小的竹刺,都能让人苦不堪言,何况是这样的一根长针扎进头颅……他到底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医官查去了脑门的汗,向一旁的骁粤欠身行礼:“禀善卿大人,刺颅针已取出,只是他现如今已经病入膏肓,这毒血症老臣就能在查查医典,看看有无逆天之法。”
骁粤神色微沉:“逆天之法?”
这是听天由命的意思……
医官惶恐地叹了口气:“这治疗跗骨之蛆本就难如登天,加之毒血症已将这位公子的身体拖垮至此,老臣不敢夸下海口,但定会尽力一试。”
骁粤没有再问,只是轻言道谢,送医官出了营房。
营房外一片辽阔,日头高照,放眼望去大大小小的营房在起伏的山坡上错落有致,四处都是铁甲加身的士兵,月牙儿的笑声混着士兵操练的呐喊从风中传来,骁粤却只是掩了掩眼帘,转身走进了那片阴暗中。
骁韩云在剧痛中昏厥了过去,骁粤用热毛巾帮他擦拭着额头的冷汗。
骁韩云的眉头不自然地微微抽搐,睫毛湿答答地黏在一起,看上去难受极了。
骁粤虽没学过医,但也有些医学常识,慢性骨髓炎在现代医学上都是很棘手的病,且不能根治,一旦患上边有随时复发的危险,且一次比一次难治,耗人性命致死,这也是为何古人将这病叫做“跗骨之蛆”。
看着骁韩云在睡梦中依然眉头紧锁的样子,他只觉得可怜,骁粤内心倍感沉重,在来鞑玡山的路上,骁韩云多数时候都在昏睡,即便是清醒着也绝口不提祁宸或是祁亭。
但骁粤看得出来,他时常都会想起祁宸,只要他望着窗外,眼中淡漠的颜色逐渐软下去时,就一定是又想起了他,只是骁粤不曾问过他所想为何。
但骁粤偷偷猜过,或许是他们在月钩城的过往吧,但是事实证明,伤害你的人,只会反复地伤害你。
骁韩云是祁宸的牺牲品,骁粤亦是。
不知不觉骁粤趴在床边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走在一条浓雾漫漫的路上,金色的阳光穿透浓雾,叶钊穿着警服和黑色防弹背心,走进了那片雾中风吹动他的鬓发。
骁粤叫了他一声:“……叶钊?”
他缓缓转过身来,阳光洒进了他湛蓝的眼眸中,微微扬首,冲骁粤招了招手:“骁韩云。”
叶钊喊了他的名字。
骁粤的身子轻飘飘地,让他格外想要奔跑。
他朝着那个挺拔的身影跑去,与透明的空气撞在一起。
叶钊不见了,四周只剩下苍茫的白雾。
骁粤在雾中奔跑,寻找,可就是怎么也找不着,他只能大喊,边跑边喊。
……
骁韩云是被耳边的梦呓声唤醒,他睁开眼时,感觉自己似乎轻松了许多,头部不再隐隐刺痛,清浅的呼吸让他难得地觉得舒服。
他看了看营房的木梁,又侧头看向伏在床边梦呓的人,骁粤一直在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泪水打湿了他手边的被褥。
他很不安稳地摇着头,嘴里反复喊着“你在哪儿”“我看不见你”和“叶钊”,这样激烈的情绪足以让人从梦中惊醒,但梦中人好似不愿醒来。
骁韩云轻轻抚摸了想要的头发,梦中人像是受到了安抚,逐渐安静下来。
看着骁粤的睡颜,骁韩云竟觉得十分亲切。
像他这样的人是不会随便同谁产生亲切感,可他从骁粤第一眼,便忍不住想要与之亲近的冲动。
许是察觉到自己不该有这种无来由的冲动,骁韩云收回手,摸出了放在枕下的红皮卷。
这是方裕物交给他的,让他看看上面的内容究竟错在何处。
骁韩云粗略地看了一遍,卷上所记载的是驭兵之术中的“倒门攻防”,临摹得已有七八成相似,只是其中细微之处略有误差,以及缺失了每一环之间的精妙之处,导致全盘失去了灵变性。
但撰写者能推敲至此,已是有颖悟绝伦之智。
骁韩云侧躺着看书,眼睛酸涩,轻轻坐起身来,骁粤察觉到动静,从一朵软软的积雨云上跌了下来,骤然睁开了眼。
骁韩云:“是我吵醒你了?”
骁粤觉得自己脸上湿湿的,随手擦了擦:“您的精神看上去好多了,感觉怎么样?”
骁韩云略微点头:“好些了。”
“那就好。”骁粤扶他坐好,走到桌边给他倒了碗水,“喝口水吧,您刚才出了很多汗。”
“多谢。”骁韩云放下红皮卷,接过水碗,碗递到嘴边来不及喝,又道:“骁粤,你带我方侯爷的营帐吧?”
方裕物的营帐?
骁粤看了一眼躺在床头的红皮卷,大概知道他找方裕物所为何事,可是……
骁粤犹疑地动了动嘴唇,虽然方裕物的营帐距离并不远,但是外面在起风,骁粤担心他的身子能不能吹风。
但骁韩云显然不顾及些什么,也没有征求骁粤同意的意思,他掀开被子便要下床,骁粤只得给他取来衣裳。
骁韩云除了那身浑身补丁的麻布衫,就没别的衣裳了,骁粤将自己的衣裳给他穿,反正他们的身高骨骼体型都如出一辙。
祁宸送给骁粤的衣服穿在骁韩云身上异常合身,踏出营帐便撞见了飞奔而来的月牙儿。
月牙儿见到两个同时向他颔首行礼的骁粤,她只能从二人的气色分辨谁是谁。
“小郎君,喜福,你们都睡醒了?”月牙儿将手中的蹴鞠球一抛,“陪本公主玩蹴鞠呗?”
骁粤无奈地笑了笑,道:“公主自己玩吧,我陪喜福散步。”
月牙儿咧着嘴:“本公主都忘了喜福你还瘸着,那你们慢慢散步吧,走了小轩子!”
骁粤目送月牙儿蹦蹦跳跳的背影,略微感受了一下风力,回头看了骁韩云,骁韩云在看远方。
“那边是皋戌的方向?”骁粤问。
骁韩云眺望着远方平原,些许神伤,他说:“那边是南粤的方向,皋戌还在更遥远的地方。”
骁粤掠视平川,草原沃野千里,山野葱葱,风催动着战旗,悠悠道:“我的家……比皋戌更远。”
骁韩云收回视线,落到骁粤的侧脸上,风将发丝吹进了骁粤轻启的唇齿间,他却全然不在意。
“你救了我,我还没问过你是谁。”骁韩云问他。
他是谁?
这个问题骁粤回答起来有些复杂,也不知从何说起。
骁粤垂了垂眼不看他,只是搀扶着他一点点走下木头搭建的台阶,踩在松软的草地上,半晌,他才淡声道:“将军。”
骁韩云:“嗯。”
一队仗剑铁甲的士兵擦肩而过,骁韩云观察着周边搭建稳固的营房,耳畔的骁粤轻声道:“如果我说我就您,您就是我呢?”
骁韩云避开了脚下凸起的土块,抬眼看了看他:“我也是甚是好奇,为何你我会如此之像,竟连多处的胎记都一模一样,孪生兄弟也不该如此相似。”
骁粤的声音混在风里,轻如飞羽:“将军,倘若您有一次机会与未来的自己见上一面,您会对他说什么?”
骁韩云微微一怔,这种恍若天方夜谭之事,他从不曾想过,但放眼眼前的秀丽山川,他竟头一次看到了绿遍山原的美。
曾经每一次安营扎寨,皆是被肩上的军机压得耳聋眼瞎,不曾见过绿满山河,也不曾听过风过大川。
骁韩云想得入神,忽然脚下一跄,骁粤连忙扶紧他:“小心脚下。”
骁韩云:“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骁粤看向他。
“能得见一面,已是足矣。”骁韩云这么说。
骁粤笑了:“那是您为金风?还是我为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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