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愔默不作声,垂眼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语。
“明日,段部一定会攻城,慕容锋对大潼城内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若是由他指挥,只怕……”慕容洸咬了咬牙,吞下了不吉利的话语,“他会杀了我的。”
“殿下,我们未必会输。”谢愔神色沉稳道,“听闻左大将已向宇文部首领请求派兵,只要坚守几日,援军抵达便可度过难关。”
“宇文部派兵?”慕容洸扯起嘴唇一笑,“宇文部得胜也并非什么可庆之事,他若是赢了,只怕整个慕容部都要改名换姓了!”
谢愔抿了下唇,状似无奈。
慕容洸垂下视线,落寞地出声:“如今,不论是守得住守不住,我都活不了。”
“那便让他们谁都无法得胜。”
慕容洸抬起头,顿了顿开口:“你这是何意?”
“宇文部与段部相斗,两败俱伤才是对殿下最有利的。”谢愔注视他道,温润的目光给予对方一种难以言喻的可靠感,“殿下眼下该思索的,是如何让慕容部的伤亡减到最小。”
慕容洸微微蹙眉:“你的意思是,我需要将宇文部推上前线,与段部相争,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谢愔点头默认。
慕容洸陷入深思,如今的他就好似一只困兽,囿于逼仄的囚笼里,前后左右都被堵住了,唯有一道狭窄的窗口,透入新鲜的空气。
而谢愔提出的策略,或许就是那条唯一的出路。
想到这,他立即起身:“我去同舅父说。”
“殿下可想好说辞?”谢愔倏然开口,制止了他的冲动,“如若直言,左大将怕是不会采纳。”
慕容洸又坐了回去,问:“那你有何想法?”
谢愔沉默着思考稍许,然后缓缓道出自己的建议。
·
宇文透漫不经心地用小刀在盘中烤羊腿上划下一块肉送入口中,一边咀嚼着羊肉,一边看向跪在殿中的士兵:“慕容洸和慕容锋暗中通信?”
“是,”士兵深深地低俯着身子回答,“此为磾石将军从一个魏人口中挖到的消息,段部攻城其实是由慕容洸引来,段部佯装帮助慕容锋夺位,实则早已与慕容洸暗中勾结,欲使内外夹击之计,将我们铲除。”
宇文透挤了挤一只眼睛,握紧刀柄切肉的手背上爆出青筋。
“此事有何依据?”
士兵正要回答,恰逢侍者通传,慕容洸在门外请见。
“让他进来。”宇文透说罢,给了传信的士兵一个眼神,对方立即会意,站到了一旁。
慕容洸步履匆忙地入内,见宇文透面前摆着烤肉,便低头道:“打扰舅父用餐。”
宇文透将割肉的小刀搁在盘子上,拿起布巾擦了擦嘴巴,态度轻慢问:“你有何事?”
慕容洸暗暗扫了他一眼,随即皱紧眉头,仿佛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难以启齿,犹豫片晌才斟酌着开口:“慕容锋此来,定是为了寻我报仇,此事攸关性命,我不想扰乱舅父作战之计,然有一点不得不提醒舅父。”
“你说。”
“您也知晓,我父王极为宠爱二弟,连宿卫军都曾交予他管束,今都城内守军,多数都曾受慕容锋的指挥,因此我担忧,对上慕容锋,他们未必会尽力守城。”
感受到宇文透颇具压力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脸上,慕容洸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我并非说他们一定会倒戈慕容锋,但以防万一,还是让他们在城下传送物资,或是防守宫城为好。”
“你的意思是,让我的兵和段部战斗,你们慕容部的守军就躲在后面看着?”
“我知晓这会令舅父付出诸多,可我着实担心这些守军中有人与慕容锋结有旧情,如此安排,最为妥当。”
宇文透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安静少时后,忽然问:“洸儿,你可有责怪我?”
“舅父何出此言?”慕容洸因他突如其来的发问而惊慌,对方仿佛能穿透内心的尖锐目光刺得他浑身汗毛竖立,连忙做出一副谦逊乖顺的模样道,“您一心助我铲除恶敌,父王失踪后,还帮我守卫领土,我怎会责怪于您?”
宇文透收回意味深长的目光,缓缓点头说:“知道了,你安心回去吧,明日我会尽数安排我手下之兵守城。”
慕容洸悄然松了口气:“谢舅父体谅。”
目送一身冷汗的外甥离去,宇文透朝旁边的亲兵勾了勾手指,低声吩咐道:“传令下去,召集慕容部守军,凡有武职者,全部处死。”
“遵命。”
第一百八十章
当夜,大潼城内发生了一场残酷的清剿行动。
慕容部的军队被以安排城池防守部署的名义召集一处,在毫无准备的状态下被宇文部军队团团包围,凡怀有武职者,皆被杀害,剩下的士兵要么因为反抗而被射杀,要么被捆绑关押入狱,一夜之间,慕容部军队就好像在城内消失了一样。
而这样巨大的消息,因为宇文透的刻意阻拦,慕容洸直到第二日早晨才从送餐的婢女口中得知。
听闻城内慕容部的守军皆被宇文透杀了个干净,慕容洸大受刺激,几乎气得昏厥过去。
清醒之后,他便好似发了疯一般,拔出长剑,不管不顾地冲去了宇文透的住处。
他身上所缠绕的气势太过悲愤,加上其又身份高贵,一时间门口侍卫仅无人阻拦得住。
慕容洸直冲进内堂,看到宇文透便怒吼着举剑杀了过去,只可惜他的身体太过文弱,又从未锻炼过武艺,这毫无章法的攻击被宇文透轻而易举地躲了过去。
慕容洸还要举剑再刺,便被宇文透不留余力地一脚踹飞在了地上。
而倒地之后,他竟也未能再爬起来,就这么丢了剑,捂着被踹的腹部痛苦哀嚎着,丧失理智般地朝着宇文透边哭边责骂:“为何!我已足够听话,我那么卑屈地顺从于你,你是我舅父,为何要待我至此啊……”
宇文透本想杀了他,看到他这副窝囊模样,忽然又感到索然无味,不无嘲讽地说道:“我也好奇,慕容辽人中豪杰,怎教出了你这么个一无是处的蠢货?”
听到父亲的名字,慕容洸愈发悲痛无奈地抓着自己的衣服嘶吼。
宇文透踢开被他丢弃在地的长剑,跨步到他身前,一把揪着他的衣领将人提起来问:“我问你,你与你那弟弟策划了何计,要将我杀死?”
“我没有……”
“没有?你昨日跑来与我说的那番话岂非这个意思?让我的人上前线赴死,你好与段部联合,将我杀死?”
慕容洸一个劲地摇头,他确实想要看宇文部军队和段部互相消耗折损,两败俱伤,但绝对没有和段部结盟。
“此乃有人诬陷,我与段部绝无关联,慕容锋恨我入骨,怎会和我结盟啊……”
宇文透残酷的目光一无所动地打量着他:“纵使如此,你们慕容部的人也不该留,正如你所说,防微杜渐,他们之中若有人可能会倒戈慕容锋,那这些人就都该杀了才是,岂能让他们防守后方?”
听了宇文透的话,慕容洸陡然感到一种直击心脏的危惧。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发觉,谢愔教给自己的这番说辞有多大的疏漏。
眼前此人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长辈,他是宇文透,心狠手辣、野心勃勃的宇文透,他怎可能给后方留下隐患,自己昨晚所言,简直就像在催促对方尽快杀了己方守军以绝后患。
“原来如此,是我,是我中计了……”慕容洸精神恍惚地呢喃,愣了片晌后猝然开始大笑起来,笑声中又含着颤栗的哭腔,从肩膀到手指颤抖不止,连大腿也在哆嗦抽搐,简直像得了疯病一样。
正当对峙之际,一名士兵匆匆跑进来道:“左大将,敌军攻城!”
宇文透见他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也懒得再多问,直接将人扔在了地上,拿起武器阔步朝外走去。
堂内一时空旷了下来,空气中震荡着令人麻痹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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