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延若有所思:“难怪……”
难怪会被送来仙灵为质,两次被弃,无人肯救。
商君年听见这两个字,总觉得里面藏着数不清的叹息,引得他心弦一动。有心想问,却又觉得不该开口,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陆延困意上涌,打了个哈欠:“睡吧,你伤还没好全,血呲呼啦的,本王没兴致。”
这句略带嫌弃的话对商君年来说却如蒙大赦,闻言心头一松,就像落下了一块巨石。他听着身旁传来陆延绵长平稳的呼吸声,紧绷的身躯终于一点点松懈,直到这个时候才有了那么点困意。
也许不是一点,而是很多。
被关在地牢里的那段时日,恰是数九寒冬,连骨头缝都冻得生疼。那些护卫每日鞭笞打骂,不许他们入睡,再加上伤口疼痛折磨,仔细算来商君年已经有许久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屋子里有地暖,丝毫感受不到外间凛冽的寒风,四脚瑞兽香炉里也熏着令人浑身酥软的甜香,身下被褥柔软,锦被厚实,与地牢之景实在天差地别。
商君年哪怕一惯警惕,此刻也不禁昏昏沉沉睡去,陷入了深眠之中。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翌日下午才醒。
商君年一睁眼就看见了头顶上方绣着麒麟福纹的床账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地牢,而是身处风陵王府,触电般从床上翻身坐起,神情惊疑不定。
“醒了?”
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满室寂静。
陆延坐在布满珍馐的圆桌旁,面前的碳炉上温着一壶九霞觞,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屋子里没有奴仆,他便抬袖亲自斟了两杯酒:“大美人儿,你既然醒了,不如穿好衣服来陪本王用膳?”
商君年闻言这才发现床榻边放着一套素色的衣物,他当着陆延的面毫不避讳穿上,然后掀被子起身走到了他面前,听不出情绪的问道:“殿下昨夜为何不碰我?”
陆延抿了一口酒,然后懒懒倒入椅子:“本王不是说了么,你伤未好全,血呲呼啦的没兴致。”
商君年的眼底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暗沉的鬼魅,衬着苍白失血的脸庞,愈发显得孤僻:
“既如此,便求殿下放君年回去吧。”
陆延来了兴趣:“回哪儿?地牢,还是质子府?”
商君年掀起衣袍跪地,长睫垂下,洒落一片淡淡的阴翳:“都可。”
都可。
他宁愿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待着,宁愿在含酸破旧的质子府里待着,也不愿留在锦衣玉食的风陵王府。
陆延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却并不见生气:“大美人儿,你这就不地道了,本王千辛万苦把你从地牢里放出来,还什么甜头都没尝到呢,你便要回去了?”
商君年垂眸一动不动:“殿下若需君年侍候,随传随到。”
他话音落下,空气便陷入了安静,只有泥炉煮得咕嘟冒泡的声音。
陆延心想他要的可不止是商君年的侍候,还有这个人的忠心。他抖了抖袖袍,干脆从椅子上起身,亲自把人扶了起来,似笑非笑问道:“住在王府不好吗?”
商君年没想到他会亲自扶自己,下意识抽回了手:“王府虽好,却不是君年该待的地方。”
暂且不提陆延一向怜香惜玉,光凭商君年前世护他至死的这个情分,他也不会太过难为对方,片刻后才出声:“先陪本王用完膳,再送你回质子府,总行了吧?”
这是个不算要求的要求。
商君年坐在陆延对面,看着满桌的珍馐佳肴,说食之无味那是假的。地牢之中他多日水米未进,若不是全靠习武之人的内力撑着,只怕早就饿死了。
陆延见商君年不动筷子,将手边的一盏燕窝粥往他面前推了推,懒懒支着头:“吃吧,不是想回质子府吗,吃完了本王就放你回去。”
商君年闻言终于沉默动筷,他虽然饿极了,却并不见狼吞虎咽,最多只是吃饭的速度快了些,颇有些军伍之人的利落,陆延夹什么他就吃什么,最后一桌子菜被他们两个大男人吃了个七七八八。
陆延最后召来侍女漱口净手,抬眼笑问道:“吃饱了?”
商君年又是跪地行礼:“谢殿下款待。”
他不知道面前这人为何对自己如此好,总归他一副残躯,并没有什么值得图谋的,大不了便是在床榻间被羞辱一番。
地牢数日,生不如死,他此生最大的羞辱已经受过了,旁的也不算什么。
陆延闻言走到商君年面前,倾身与他直视,修长如玉的指尖故意落在对方衣领处,然后缓缓滑入缝隙,也不知碰到什么地方,商君年的胸膛猛地震颤了一瞬,却是无声抿唇,并未躲闪。
陆延亲眼看见对方露在外面的耳垂逐渐红艳滴血,似笑非笑道:“真听话。”
看起来还是个雏呢。
商君年抬眼看向陆延,他的那双狐狸眼微微上翘,本该风流多情,此刻却莫名让人想起吞吐信子的毒蛇,伺机而动:
“君年今后便是殿下的人了,自然听殿下的,只盼……殿下能护我与玉嶂太子三年周全。”
三年?
商君年还想着回去吗?他只怕不知道,三年后他又会被抛弃一次。
陆延不语,衣襟里的指尖位置偏移,在他心脏处慢悠悠打了个转:“自然。”
面前人又微不可察颤了一瞬。
其实仙灵中不止三名质子,帝君年轻时征战四方,打下了不少版图,那些小国君主战败时都会献上质子以表诚意。
王城西边有一处由重兵把守的宅院,那些质子都被关在里面,因为远离故国,无人问津,说是比冷宫还惨也不为过。
一驾马车摇摇晃晃驶到了门口,后面还跟着四名护卫,为首的老太监原本坐在车辕上,眼见已经抵达质子府,直接跃了下来,积雪深厚,他却落地无声:
“质子府已到,国相大人请吧。”
离了风陵王府,才知道外面有多冷。
商君年掀开帘子步下马车,寒风迎面吹来,让他禁不住咳嗽了几声,牵扯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他皱眉强压回去,喉间一片腥甜,声音沙哑道:“多谢公公。”
自古以来,最怕美人迟暮,将军白头。商君年虽未白头,可他这幅身子在地牢受尽寒气侵蚀,又被穿了琵琶骨,一副病骨支离之态,竟比白头还要可怕。
鹤公公双手拢在袖中,难得掀起眼皮劝了一句:“国相大人身子未愈,应该留在王府养伤的。”
他曾与商君年交过手,此人剑术奇绝,如今沦落至此,不免有些叹息。
商君年闻言脚步一顿,随即迈步走入质子府中,头也不回地留下了一句话:“那不是我的去处。”
质子府中寒酸破败,冬日更是冷得难以入眠,今天难得出了太阳,不少人都在院子里晒太阳,当商君年步履踉跄地走进来时,立即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商君年?他不是被风陵王囚于地牢了么,怎么放出来了?”
赵玉嶂原本在屋内,冷不丁听见外面的骚动,立刻推门冲了出来,看见商君年的那一刻不禁震惊出声:“君年?!”
他万万没想到陆延真的会把商君年放出来,连忙冲上前去搀扶,紧张上下检查,激动得连手都在抖:“你出来了,你居然真的被放出来了!”
他们两个在地牢关押许久,但一人在外,一人在内,中间隔着堵墙,直到今天才终于见面,俱都消瘦憔悴。
商君年微微摇头,声音沙哑:“放心,我没事。”
赵玉嶂不知想起什么,脸色难看出声:“风陵王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商君年淡淡吐出两个字:“并无。”
他说的是实话,奈何有人不信。
“并无?可我怎么听说你昨夜爬了风陵王的床,成了他的男宠?瞧瞧,不仅换了身暖和的棉衣裳,还打理得干干净净,哪里像从地牢里放出来的人?”
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陡然响起,将院内众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只见说话的赫然是长溪国的质子桓温,整个质子府里属他最尖酸刻薄,平常就喜欢搬弄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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