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认为我是被迫的(32)
安嘉瑞低声咳嗽了几声,明白了都天禄之前的态度为何如此之奇怪。
如果你抓到的想杀你的凶手是你契弟的父亲,这简直堪比你把一见钟情的对象抓回来强行结契却发现自己想要他真心回应一般,充满了滑稽和无解。
安文彦与他僵持了一会,终于明白他是不会像以前那样乖乖认错了。遂大怒出声道:“安嘉瑞!你……你!逆子!”
都天禄脸色一沉,又生生忍耐了下来。
安嘉瑞拢紧披风,懒洋洋的看向他,毫无畏惧和心虚之色。
安文彦遂怒极,但就是在愤怒中仍有翩翩风度,只是大声道:“我等皆道你被他强迫,看你如今面无愧色,坦然相待,想来是我等看错了你!”
安嘉瑞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小酒窝:“不然君且以为我该如何处之?”
安文彦毫不犹豫,断然道:“若你无法为国除去这恶贼,便该在受辱前自缢以全我安家门风,为己留有一丝颜面,不至被众人唾弃!”
真是毫不意外呢,安嘉瑞心中泛起一丝果然如此的无趣感,都天禄却不由握紧了他的手,厌恶的看了眼安文彦。
大汗饶有趣味道:“那君等为何还未死却是到了大都呢?”
安文彦面色不改,坦然道:“逆子不忠不孝,被践踏至贱婢之流;吾等虽被掳,但仍忠于陛下,孝于先祖,亦当留待有用之身以待为国尽忠。”
一时间,众人皆被他这蛮不讲理的言辞给震慑住了,不由在心里发出一声感叹“辞国人果然是真的不要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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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寂静中, 不知道是谁先脱口而出“老不要脸!”。
顿时,民情激愤,百姓们简直恨不得冲上前来给他几下,维持秩序的士卒艰难的将人浪稳定在防线后方, 但仍不能阻止几只鞋子从上方飞过, “啪叽”一下打到安文彦身上。
安文彦面色不改,视这些情绪激动的愚民为无物,大义凛然道:“其乃我独子, 我岂不爱乎?然大义为先, 人伦次之,逆子已置身于不忠不孝之地,却仍苟延残喘……”
都天禄眸色渐暗,哪怕这一路上听他们无数次贬低都天禄的人品, 批判他们的感情, 鄙夷之情溢于言表,他都强行忍耐了下来, 不过是些败者的吠叫声,心理上的自我满足罢了。
但他唯独不能容忍别人对他的嘉瑞有任何不逊之言,就他们也配?
嘉瑞生性之高洁, 心肠之柔软, 又岂是他们所能理解的?凭支离破碎之推测,便将如此污言秽语堆砌在他身上, 意图将他拉下云端, 坠入深渊。
他绝对不能忍受这样的事情发生!
都天禄看着安文彦的眼神充满了恶意, 他原本就没想让他好过,但现在看来……
都天禄目光似无意般落到了落塔身上。
落塔微微抬眼,略一对视,都天禄移开了眼神,又转回到了安文彦身上。而落塔则轻轻垂手,一抹银光不易察觉的捻在了指间。
安文彦毫无察觉,越说越激昂:“……吾辈为道义所驱,欲除将军为吾儿谋一丝生机,谁料,逆子不孝,无法于困境中安守本心,早以屈服于贼人身下。若早知如此,便该杀其而正门风!”
名士中有尤老这般变节迅速的清流,自当也有安文彦这般死守忠孝以礼义廉耻为先的浊流,所幸的是浊流人数委实不多,准确归纳是只有安家。
其余人皆是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去也!
自安家祖父因死守气节而闻名辞国之后,安文彦和安嘉瑞也渐渐因风骨高洁闻名于文人间,因与众人之所求大相径庭,如此便愈显其志向高洁风骨傲然,越发受到文人追捧。
落塔眯起眼,手指欲动。
安嘉瑞突然挣开都天禄的手,快步走到安文彦身前,慢腾腾的问道:“看来你不觉得自己丢人?”
都天禄在他身后看着自己被挣开的手,盯了半晌,似要看出一朵花来,又见嘉瑞已然到了安文彦身前,才慢慢把手放下,快步赶上前去,护在他身前。
安文彦眼睛瞪大,盯着安嘉瑞一字一字道:“逆子!你还有脸问我?”
安嘉瑞十分诚实的点头道:“为何没有脸来问你?你既以忠孝礼义为先,那我且问你,母亲与你相伴二十载,生养抚育我长大,与安家有仇乎?”
安嘉瑞话刚出口,安文彦的脸色就微微一僵,似是预感到了什么,决绝道:“你既知父母恩情,为何还能干出此等不知廉耻之事,仍苟活于世间?”
安嘉瑞眉眼微弯:“嘉瑞知母亲恩情,遂欲询问父亲。”他面色一改,目光紧紧凝视着安文彦道:“母亲之死是祖父所为哉?”
一片惊呼声中,安文彦若不是被捆的死死的,早就跳起来了。
纵是如此,他亦斩钉截铁道:“一派胡言!逆子!你岂可如此诬陷父亲?父亲之为人,天下人皆知,怎会做出如此有悖人伦之事?“
安嘉瑞连连点头,无比赞同道:“祖父为人坦荡,自是无可不对人言。”他微微垂下眼,问出了那个埋藏在原身心底多年不敢触及的问题:“可母亲去世前,亦无征兆,也无病状,突然病危。祖父拘着我不让探望,只见了临终一面……”
安文彦目光清澈,毫无心虚之感,闻言更是嗤笑一声道:“你母亲之病有传染之兆,你当时年幼,易被传染,父亲是为了你好,方拘着你,你却心生怨怼?怀疑他至今?”
他似是不敢相信,看着安嘉瑞与祖父十分相似的面庞,连连摇头道:“祖父手把手教养于你,却教出了你这样身具反骨之徒,一生清誉,皆毁于你手!”
他的表情不似作伪,目光更是毫无躲闪,情绪激动且饱满,似是真心实意的这样认为。
安嘉瑞倒真的有些好奇了起来:“若是如此,母亲为何要在病逝前塞给我带血的布条?上面只写了一个字:走?”
安文彦气势一顿,扳着脸道:“你焉知不是有心之徒离间你与父亲的阴谋?何以埋藏心中不与家中长辈商谈?”
他脸色一正道:“我与爱妻情深似海,自娶妻后从未有妾仆之流,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且她病逝后,至今仍未再娶。如此我且问你,父亲为何要做出此等事?他向来喜欢你母亲,与我多有斥责,却从未对她重言之。爱妻逝后,亦是他让我切勿再娶,为爱妻守节。“
说道此处,他不由声音哽咽,似有无边深情:“爱妻之死,最痛心之人非你,我与父亲皆痛哀不已,你且未见?你今日之问,非是污蔑父亲之品节,亦是你之不忠不孝,狼心狗肺!”
这一番话,情真意切,句句动人,彰显其名士辩才,几乎让安嘉瑞都想给他鼓掌喝彩。
更不要提围观百姓了,窃窃私语中,有人看着安嘉瑞的眼神都不对了。
都天禄眉毛微挑,议论声一低,几近于无,大家都一致安静了下来,继续看戏。
嘉瑞在都天禄眼里是没有任何瑕疵的,甚至笼罩着一层佛光,让他恨不得把他供奉起来,每日里亲近亲近。
如果有什么问题,那肯定是别人的问题。嘉瑞可是连他遇刺都会以身挡之的人,全天下还有他不能原谅的人吗?
他倒觉得对方确实会胡搅蛮缠,一张利嘴,还反过来诬陷嘉瑞,真真是无耻之极。
都天禄的滤镜就是有这么厚。
安嘉瑞低头咳嗽了一声,显出几分脆弱之色,围观百姓都不由露出几分担忧之色,殿下的契弟身体是真的不好。
待止住咳嗽,他才抬起头看向安文彦,尤有些气力不足道:“我亦感到奇怪,日日深思,夜夜苦想,到底是为什么?让和蔼的祖父对孝顺的媳妇下此毒手?至今尤未解惑……”
说道这里,安文彦面上更是愤怒,几乎要出口打断他的话。
安嘉瑞微微停顿,又接着道:“但我也有些许浅见,或可解之。”
他有些玩味的看着安文彦,说出的话却如同地狱爬回的恶魔般:“祖父与母亲皆我亲近之人,然母亲病逝前,不喜我之课业繁重,曾与祖父说之;祖父断然回绝,且道教养一事,皆数交予他手。母亲愈发消沉。后因课业未完成,祖父罚我,母亲心疼我,遂问我可欲随她离开安家。我那时年幼,只为再无如此繁重之课业而欣喜。时不过几日,母亲忽然病重……”
说到此处安嘉瑞停下话头,因一口气说得如此之多,而轻轻喘/息了几声。
安文彦目中似有火焰在燃烧,浓浓恨意聚焦在安嘉瑞身上,不敢置信道:“就为此?你就觉得是父亲杀死吾之妻?在这大庭广众下,你是如何信誓旦旦的说出口?不觉良心不安吗?”
他费力嘶吼道:“试问天下谁家没有这点矛盾?难道个个皆要杀死媳妇不成?”
他长叹一口气,清隽之貌突然疲惫了许多,低声但坚决道:“事以至此,你已认定此事乃父亲所为。既然如此……”他一字一顿道:“安家从此与你恩断义绝,你所做之事,皆与我安家无关!你且投靠贼人,走你的富贵权势之路去罢。”
此言一出,安嘉瑞微微一愣,身上似有一股冷气慢慢散去,他周身的温度都上升了些许。他在心里微微一叹,原身最后的执念竟是关于此事。
看来原身并非不怪他们,而是被一直以来的教导束缚,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童年唯一的阳光和笑容含冤而亡,却无法追求一个真相,甚至不敢说出来。
安嘉瑞有所感触,不由更真心实意了些,眉眼微抬,目光中尽是清明之色,出言只指问题核心:“天下人家中皆有此等问题,但天下人没有一个少而成名的天才之孙,更没有一个丧心病狂好名至极的祖父!”
“噗呲”安文彦旁边的人不由闷笑出声,非是他定力不够,实是此形容过于形象,让人一想便忍俊不禁。
安经义此人初为风骨闻名,与常人无异也,然至其耄耋之年,愈发好名,善行风骨之举,以博名士之声。
乃至安嘉瑞渐长,聪慧之貌初显,他便一心培养安嘉瑞,频频带他出席各个清谈场合,而安嘉瑞也不负其所望,才气胜于他,风骨亦然,遂扬名之。
安文彦听见此声,不由怒目而视:“穆允歌!”
穆允歌无奈的道:“安兄,非我嘲笑于你,实是嘉瑞此言无错。”他语重心长道:“别人干不出这样的事情,安老先生却不一定了。”可不是不一定,而是肯定,若有人欲带走他光宗耀祖的希望,他会出此等事来,实在不是不可能。
穆允歌晃了晃脑袋,将乱糟糟的头发摇到一旁,露出他端正的五官来,他貌不惊人,但气质却十分独特,让人一眼看去,便生好感,等他带着笑开口时,更是让人油然放下警戒之心,恍然觉得他是多年好友般。
安嘉瑞不由多看了他两眼,突然回过味来,这还不是因为他一身嬉笑怒骂,肆意红尘的气质,在此世间简直如同煌煌之光,脱颖而出,使人一眼见之,便为他如此洒脱之心性而折服。
他与安文彦称兄道弟,年纪已然不轻,但观其神貌,恍然如稚子。
原身亦认识他,然相交不密,或者说此人太过离经叛道,未闻有知己好友。
一直是孤独一人厮混于各个文人小集体中,奇异的是,他似乎到哪都混的开,每一个小集体都能接纳他的到来,当然也欢送他的离去。
这与他的才华气质分不开,亦与他的家世分不开。
穆家乃真正的世家豪门,不似安家,方兴三代,已传承数百年,历经战火和朝代更替,屹立不倒。至今,家中子弟遍布各行各业,已然形成了一个庞然大物,扎根于辞国百姓身上,动之则辞国瞬间动荡,国将不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