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命 上(9)
“公公穿碧色,也好看。”洛金玉道。
沈无疾哼了一声,道:“这是自然。咱家穿什么都好看。”
洛金玉:“……”
“干爹与洛公子皆是俊才龙凤,自然是如此了。”西风在旁笑着道,“不过,洛公子身子方好,不能吹多了风,可别站在门口说话了。干爹快请进屋来,儿子去端宵夜来,洛公子特意叮嘱让温着的。”
洛金玉闻言,道:“公公请。”
沈无疾略一犹豫,仍是跟进了屋去。
西风小跑着去厨房,屋里只有两人,暖烘烘的,沈无疾正要解开斗篷系带,就见洛金玉已来到面前,伸手去解自己的斗篷。
“你做什么?”沈无疾让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惊讶地问。
“我看平日里,西风是这样……”洛金玉也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干站在那,讪讪地解释。
沈无疾皱眉:“他是他,你是你,你学他作什么?你又不是宦官。”
洛金玉一时没说话。
沈无疾察觉自己这话说得太冲,便也讪讪起来,不自在地解开斗篷,在门口抖了抖,搭在衣架子上,自顾自坐去桌前,不敢看洛金玉。
许久,洛金玉道:“是我唐突了。”
沈无疾含糊道:“别说了,大过年的。”洛金玉点头,也坐到桌前。
两人望着烛光,一时无言,直到西风端来酒菜,一一奉上。
西风为沈无疾斟酒时,洛金玉道:“公公既在宫中已饮了酒,便最好不要再饮,酒多伤身。”
西风点点头,道:“洛公子体贴,西风不及。”
他转而为洛金玉斟酒时,沈无疾道:“洛公子还在养病,别给他倒了。”
西风点点头,道:“干爹细致,儿子不及。”
“不及什么?少在这混,光听你说了。”沈无疾白他一眼,“下去吧。”
西风急忙收了餐盒,往外开溜。
屋内又剩下两人,正相顾无言时,灯花噼啪炸开了一下。
“听闻灯花炸开,是好兆头。”洛金玉望着烛台,笑了笑。
沈无疾隔着烛光看他:“洛公子不是向来不信玄言玄语的吗?”
为此,洛金玉曾还写过一篇《问石佛》,以此嘲讽寺中石佛死物,神鬼无稽。
洛金玉的笑淡了下去,道:“人总会变的。”
“咱家不这样觉得。”沈无疾道,“咱家觉着,人不会变,若看着像变了,也不过是本就那样。”
洛金玉笑了笑,没说话,挽起衣袖,拿筷子去夹菜。
沈无疾虽吃不太下,但见洛金玉在吃,也拿起筷子夹菜,慢慢地吃。
两人沉默地吃着,谁也没再说话,却逐渐的不再尴尬。
西风候在廊下,不多久,听里头传来干爹的声音:“收了。”
他忙招呼丫头进去,将桌上的残羹碗筷一一收了,刚出去,看着丫头往小厨房走,一回头,便见沈无疾也从房里出来了。
西风并非有意,却也着实拦在路中,不肯让开,滴溜溜的眼珠子从门口滑到干爹脸上,揣着手,欲言又止。
沈无疾哪能不知这小兔崽子在想些什么,好在今日心情不错,便只是抬起脚来,轻轻地踹他小腿肚子一下,哼道:“让开。”
西风这才让开,又见身后那门已关了,便跟在沈无疾身旁,一路小碎步走着,低声道:“干爹,大过年的,陪干娘多说会儿话。”
“都子时过半了,说什么。”沈无疾嫌弃地看他,半晌,声音小了些,道,“还生着病呢。”
西风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干爹果然细心体贴。”
沈无疾不太自在,恼羞成怒,屈起食指,狠狠敲在西风的脑壳上。
“哎哟!”
西风倒吸一口凉气,委屈巴巴看着他,可这样子转瞬即逝,他立刻又讨喜地笑了起来,道,“儿子还未给干爹拜年呢。”
第9章
大年初一不上朝,且宫里有其他大太监轮值,可沈无疾却仍起了个大早。他不似平日里的富贵豪华,挑了身白底间红纹的低调衣裳,提着食篮,独自去了天牢。
沈无疾下到昏暗潮湿的天牢,示意狱卒停在原处,只有他自己提着篮与灯笼前行,直到尽头,他停下脚步,将灯笼挂在墙上。
尽头的牢室里很大,正中央用六条成人臂粗的铁链分别锁着犯人的脖子,四肢与腰,铁链的另一端则深深地嵌入了石壁中。
犯人身上的囚衣破破烂烂,血污得不像样子,人也垂着头,像是死了般,散乱的长发覆着面。
沈无疾拿钥匙开了锁进去,将食篮放到桌上,摘下斗篷帽子,露出脸来,神色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冷漠,如在寻常的达官显贵面前那样柔顺,聊家常似的:“昨夜三十儿,这儿的吃食可与平日不同?”
听到他的声音,那犯人如遭雷电通身,猛地一抖,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狰狞的脸,手指也张开,手背冒着青筋,张牙舞爪地想要挣脱铁链,扑上来掐住沈无疾的脖子。
铁链猛地发出巨大的响声,在这沉闷的地底下越发放大,令人心头一悚。
沈无疾却丝毫不慌不惧,他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嘴角的笑意未变分毫,看着对方利爪仅仅离自己的脖子只有半指距离,眼都未曾眨一下。
“沈无疾!你这贱人!”
犯人从嗓子里发出了如鸮叫声,尖利难听得刺耳。
“阉人的声儿本就难听,你这样,更令人头疼。”沈无疾缓缓道,“曹公公,大过年的,除了我,怕也没人来看望你,你又何必呢。”
沈无疾眼前这个吊于天牢深处的犯人,正是天下以为早已被他手刃的曹国忠。
曹国忠没有死。
此事知道的人很少。
曹国忠且不能死,因曹国忠的身上藏有一个大秘密。
曹国忠仰头乱叫,张狂地骂沈无疾祖宗十八代,形若癫狂。
沈无疾原还揣着手在腹前,耐心等他骂完,却见他始终没停嘴,便转身去一旁的桌边,打开食篮,将饭菜一一取出,摆放到桌上。
曹国忠骂了一阵,见沈无疾无动于衷,终于不骂了,强自镇定下来,冷笑连连,咬牙道:“沈无疾,你别以为你春风得意。你以为你帮那群贱贼卖了我,他们就当你是自家人?呸!你是个阉人,对他们而言,你和我,没什么差别!”
沈无疾微微一笑:“无疾之所以是个阉人,也无非托曹公公的福。”
曹国忠眯眼,道:“冤有头债有主,沈无疾,卖你的不是我,阉你的也不是我,若不是咱家当日见你机灵,将你带在身边,你这一辈子都只能待在浣衣局里做个浣洗小奴,甚至早就没命了!你倒好,倒怨到咱家身上来了,良心被狗给吃了!若不是咱家——”
“若非公公为了一己私利,四处伐杀异党,无疾的爹娘何至于受到株连葬身,无疾又何至于在逃亡中流落街头,被牙婆子辗转卖到宫中,何至于成了浣衣局里受尽欺辱的小奴呢?”沈无疾仍含笑望着曹国忠,缓缓道来,可眼中闪烁的却只有刺骨的恨意与冰凉。
曹国忠怔了片刻:“你……你……”
“曹公公很惊讶吗?还是说,曹公公手下冤魂数万,早已不记得自己杀过些什么人,更别说,无疾的父母家人那样微不足道。”沈无疾眼中的仇恨很快消散,他垂眸,右手执筷,左手扶袖,慢条斯理地往白饭上添菜。
“你……你爹娘叫什么?”曹国忠问。
“丝毫不重要,我都不记得了。”沈无疾笑道,“山野村夫村妇,能叫什么好名儿?无非是沈阿牛,沈春花之类。”
曹国忠有些愣。
“我家祖上几代都没沾过河南明家半点光,不过在山野小村里锄田织布罢了,哪能攀得上那样的书香世家的光。可没人听啊。就因我祖上有人做过明家族人的妾,生了几个我爹娘见所未见的庶子庶女,我家便和明家有了千丝万缕的干系,好讨不着,光沾不上,唯独砍头这天大的好事儿,便分了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