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众大臣仍在殿中商讨,谢琢则离开了文华殿,准备回大理寺。
他一步步走下玉阶,仿佛没有看见跪在那里的人,但在经过陆骁身边时,他脚步不太明显地停了停。
绯色官服的袍角自余光里消失,陆骁寒潭般的眸子里有瞬起的波澜。
他听见刚刚经过的人小声告诉他:“不会让你跪太久的。”
谢琢还没走到宫门口,便被人拦了下来,小太监朝他做了个揖,他什么都没问,随小太监去了偏僻处。
大皇子李忱正来回踱步,见谢琢行来,问道:“谢侍读,情况如何?”
他在听说凌北战败后,就知道这天可能要变了。
凌北被陆家把控时,是帝王的心头大患。而凌北一旦脱离陆家的辖制,立刻就变成了一块无主的肥肉,任谁都能咬上一口。
这可是兵权。
握了兵权在手,受益无穷,谁敢再与他相争?
因此,大皇子早早便让小太监在谢琢必经的宫道上等着,毕竟现在除了谢琢,没人知道殿中是什么情形。
谢琢施礼后,简要回答道:“杨首辅推举了宁州守备军将领赵鼎,汤阁老推荐了陇州的赵挺,另外户部尚书认为归德将军丁统是极佳的人选。”
李忱冷哼一声:“父皇怎么说?”
“几位大人吵得厉害,陛下有些心烦,还没定下人选。”
在脑子里将谢琢提到的人命都过了一遍,李忱又问:“听说武宁候跪在殿外?”
谢琢颔首:“没错,武宁候恳请陛下让他回凌北见陆大将军最后一面,陛下还未说准还是不准。”
李忱不由一笑,心想,不知道是谁给陆骁出的主意,这可是把父皇架在火上,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李忱又有些埋怨咸宁帝,这事情发生得突然,可他不信咸宁帝此前一点都不知道,或者说,他不信战败一事里没有他父皇的手笔。
他明明是亲儿子,是长子,咸宁帝却半点消息没漏给他,让他毫无准备。
如今,他虽然笼络了不少文臣,但他手下没什么能干的武将,时间这么紧,他去哪里找个将军?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凌北这块肥肉摆在那里,没办法去争上一争?
正当李忱在思忖谁去凌北对自己最有益处时,谢琢开了口:“殿下,臣有一言。”
最近这段时间,因着有谢琢,文华殿中不少消息对他而言都不再是秘密,也是由此,在咸宁帝愈加易怒、对他打压地越来越厉害的情况下,李忱才能安生不少。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谢琢的提议也愈加信重。
李忱正色道:“你说来听听。”
谢琢这才道:“今日上午,殿前侍御史邱广迁上书,建议陛下立殿下为储君。陛下给出的批示是,官降半级,罚俸三月,诏书为臣亲手所拟。”
李忱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父皇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立他为储君就罢了,还不断惩处他手下的人,到现在,已经连个粉饰的理由都不给了!
谢琢继续道:“三日前,臣在文华殿的御案上,不经意间看见了一份策论文章,署名里有个‘恪’字。陛下还用朱批圈出了两个句子,注了几个字。”
李忱这下是彻底惊了,上身前倾,急急追问:“你确定是‘恪’?没看错?”
谢琢肯定道:“臣确定没有看错,只是当时陛下就在旁边,臣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也是,除了老五,除了亲儿子,父皇还会亲自给谁批策论文章?”李忱先是惊讶,随即笑出声来,喃喃自语道,“父皇啊父皇,你若厌我至此,直说便是,何必戏耍我如此之久?看我与老二明争暗斗、忐忑不安,日日在你面前讨好,是不是很有意思?”
说到后面,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谢琢只做没听见,接着道:“依臣所见,朝内朝外这么多人都知道陛下看重五皇子、有立五皇子为储之心,同时将殿下竖起来在明处当靶子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李忱闭了闭眼睛,几声急促的呼吸后再次平缓下来。许久,他才道:“延龄有什么想法?”
“陛下如今只有三个儿子,二皇子已与储位无缘。”
立刻懂了谢琢的意思,李忱沉吟:“可我那五弟成日待在宫里,哪里也不去。他在朝中也无职务,除了宫宴意外,根本不露面见人。想要抓住他的错处,完全没有机会。”
他又讥诮道,“现在想来,父皇可真是跟宝贝似的护着五弟,这是生怕我和老二把他吃了不成?”
谢琢道:“现在就有一个机会摆在我们面前。”
李忱抬眼:“延龄是说?”
谢琢给出答案:“监军。”
李忱明白过来。
若李恪为监军,出洛京到了凌北,就彻底脱离了咸宁帝的保护范围。战场刀剑无眼,战局更是瞬息万变,北狄人的箭矢可不会因为李恪是大楚的皇子就偏离。
到时候,李恪死在战场上,谁都救不了,也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那时,储位除他以外,再无第二个人选。
李忱面上浮起笑来,又马上想到:“可老五身为皇子,即使是作为监军去凌北,也只会在最后方,被重兵层层保护。况且,若真的是那赵鼎去收拾残局,赵鼎是杨敬尧的人,我与杨敬尧不对付,想来,赵鼎更会确保老五的安全。如此一来,想让老五出意外不太容易。”
谢琢:“所以,我们可以和武宁候做一个交易。”
李忱双眼微眯:“延龄是说,我让陆骁去给陆渊奔丧,陆骁替我除掉老五?”他又想到,“不妥,放虎归山,终是后患。”
“虎?”谢琢话里带了点讽意,“陆小侯爷也能称得上是虎?”
李忱看了眼谢琢,大声笑起来:“我倒是差点忘了,延龄与陆骁不对付。”
谢琢掩下眼中的不屑:“臣没有跟他不对付,臣只是看不惯区区一个打马游街的纨绔子弟,偏被传成十四岁上战场、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除了当街打人跑马,谁有见他提过长槍短剑?”
李忱笑着宽慰:“延龄莫要在意,你看我那二弟,字写不好几个,青绿都分不清楚,还不是被传成文画俱佳的才子,被那些士子夸上天了吗?这些不过是虚言罢了,听听就行。”
谢琢应了声“是。”
李忱朝文华殿的方向望了望,又收回视线:“我会好好考虑,延龄先回去吧。”
谢琢不再多说,施礼告退。
陆骁在文华殿前跪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大朝上,陆骁恳请咸宁帝允许他回凌北送父亲最后一程这件事,被人提了出来。
七十高龄的老太傅颤颤巍巍地下拜:“陛下,礼法不可黜废,孝道不可不全,否则,天下将乱啊!”
有老太傅做开头,立即有人附和道:“老太傅所言极是,不守孝道,礼教何在?臣以为,武宁候一片孝心,陛下体恤下臣,当全了这父子人伦。陛下为天下之主,自当做万民表率。”
“臣附议。”
“……”
梁国公站在勋贵那一列的最前面,眼观鼻鼻观心。等殿里该站出来的人都站出来了,能说的话也都说了,他才抬头,看了眼高坐的咸宁帝。
啧,这表情可真是阴沉地厉害。
梁国公揣着手,想,这次朝会站出来的人,大半都是大皇子的人,无论是人数还是官阶,都不容小觑。
想来,历经两朝的老太傅不管是不是为边境、为天下才站出来支持陆骁回凌北,在咸宁帝眼中,都已经被划入了大皇子麾下。
如今,他们这位陛下的心头之患不仅是凌北陆家,更是自己这个羽翼丰满的长子吧?
下午临近散衙时,消息传到了大理寺。咸宁帝命赵鼎立刻前往凌北,负责所有军务,誓必将北狄铁骑拦在苍烟台外。又命五皇子李恪为监军,以振士气。同时,恩准了武宁候陆骁的请求,允许他赶去凌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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