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武虽然心里还是不安,但他向来对自家公子格外信服,闻言点了点头:“那我去睡了,公子也莫要太晚。”
大楚是每月逢五逢十才召开朝会,可第二天上午,文华殿中的热闹程度与朝会相差无几。
今日本该盛浩元前来轮值,但盛浩元现在身在诏狱,咸宁帝又在盛怒中,不少人都担心触了霉头,于是顶替盛浩元来文华殿的,就是资历最浅的谢琢。
他安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仿若隐形人。
“徐阁老虽是主考官,但从出题到将题目展示于厅额,其间可不会只经一人之手,谁敢保证,不是有人故意看了题目,再对外泄露,只为陷害徐阁老?若徐阁老就这般被定了罪,那真正的主谋则会逍遥法外,谁能负责?”
“没错!徐阁老鞠躬尽瘁这么多年,我们所有人在看在眼里,决不能容忍有人以如此低劣的手段污蔑和残害忠臣!”
“无论你们再如何狡辩,事实到底如何已经明明白白!徐伯明妄想瞒‘天’过海,实乃胆大妄为!”
“已经有不少疑犯被接连供出来,又有这么多证据,你们竟然还口口声声说徐伯明是被陷害的,你们又安的是什么心?莫非,你们的科考都是靠徐贼帮忙舞弊才通过的?”
“你血口喷人!”
一群穿着官服的人起初还能保有文人风范,但很快,语气变得愈加激烈,甚至差点大打出手。
直到咸宁帝将茶盏放到案上,抬手示意高让撤下去。
不过是茶盏轻轻磕动的声响,却令所有人都屏息静气。
毕竟,他们这场戏,也只为演给御座上的人看。
“此案到底如何,自有三司会审,你们在朕面前争来争去,是想争出个什么结果?”
刚刚还吵得面红耳赤的人现在都息了声音,没有敢接话。
咸宁帝捏了捏眉心,似有些疲倦和烦躁:“都散了吧,吵得朕头疼。”
最后是内阁首辅杨敬尧代众人出列:“陛下定要保重龙体,臣等告退。”
“嗯,”咸宁帝挥了挥手,所有人才陆续散去,文华殿又重新恢复了往常的安谧。
转着翡翠扳指,咸宁帝站起身:“你说,朕给了他们信任、权力、财富,他们为何仍不知道‘满足’两个字怎么写?还是说,朕的眼光出了差错?”
高让小心道:“奴婢认为,是他们太过贪得无厌。”
“贪得无厌?”咸宁帝负手而立,常服上绣着的龙纹五爪锐利,片刻后,他叹道,“是啊,还真是贪婪,莫不是要让朕把御座、把玉玺龙袍、把天下全都给他了,他才会满足?”
高让立刻跪下,不敢再接话。
这句话像是说的徐伯明,但又更像是针对二皇子李慎。
安静许久后,咸宁帝盯着殿外的天色出神,忽地问起:“老大如何?”
高让这才应道:“按陛下的吩咐,奴婢让人去看了看大殿下的情况,昨日下午到现在,大殿下没有出宫,但写了近二十封信让人送到宫外。”
“二十封?”咸宁帝冷笑一声,“想来,若不是顾忌着朕,他恨不得立即将罪状贴在徐伯明额上,当场杀了最好吧?还真是急不可耐,老二就这么碍他的眼?”
谢琢一直没有出声,仔细听着咸宁帝的每一句话。
他意识到,咸宁帝犹豫了。
将两位成年的皇子至今拘在宫中,不封王,不建府,而是将储位作为饵,引得两位皇子轮番争夺——
这正是咸宁帝想看见的。
争夺的过程中,双方都会极力削弱对方的力量,而两个儿子都势弱的局面,才会令咸宁帝安心。
同样,储位未定,李忱和李慎的眼光心思都只落在太子之位上,便无人会盯着帝座。
咸宁帝自己当年为了登基,手刃生父,诛杀兄长,对这个皇位到底有多大的吸引力,他再清楚不过。
可如今,他在两位皇子间一手维持的“平衡”,即将随着徐伯明的定罪处死,立即被打破。
等李忱没了对手,视太子之位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下一刻,他会如何?
他自然会盯上这世间至高的位置。
没有哪个储君甘心受制于人,甘心十年、二十年一直当储君。
就在这时,禁军统领突然来报。
咸宁帝皱眉询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禁军统领身着甲胄,跪在殿前:“禀陛下,三百太学生伏阙上书,正在宣德门前长跪,高呼‘考场清明,岂可藏污,徐贼当诛!’不肯离去。”
“三百太学生?”咸宁帝沉吟,随后转身道,“延龄,你随朕一同去看看。”
谢琢站起身,神情沉静:“是。”
十一年前,盛浩元也是这般领着太学生,在宫门前高呼“不杀国贼,众怒难消”,上书恳求咸宁帝“立杀谢衡,以快天下之怒。”
不知道徐伯明和盛浩元在狱中得知这个消息,会作何表情。
第43章 第四十三万里
内阁首辅杨敬尧刚回到家没多久, 宫里又来人,将他请去了文华殿。
咸宁帝正令高让帮他按揉额角,等人进来了, 才睁开眼睛望过去:“杨卿可看见了?”
杨敬尧年过六十,已显出老态, 他自十一年前坐上内阁首辅的位置后, 一直颇受咸宁帝信任, 被朝中众人赞誉为君臣相得的典范。
“陛下说的可是在宫门口伏跪的那些太学生?”
“嗯, ”咸宁帝又闭上了眼, “朕刚从宣德门回来。那些太学生个个都一脸正气,但朕不用猜都能确定,里面不少人都与徐、盛两人有过交集。昨日徐伯明才进诏狱, 今日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来了, 以为旁人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陛下天威,他们自然惧怕不已。况且, 他们并不清楚陛下的仁慈和求贤若渴,所以才害怕陛下会追究下去。”杨敬尧说话不疾不徐,“用上这些粗浅伎俩, 也只是为了昭示他们对陛下的忠心罢了。”
对杨敬尧这番话没有作什么回应, 隔了半炷香的功夫, 咸宁帝才开口:“科考舞弊这案子,杨卿怎么看?”
杨敬尧很清楚, 和大皇子李忱不同,李忱此前背靠文远侯府这个外家, 于是淑妃揣摩着咸宁帝的意思,挑了一个官职不高的岳父。二皇子李慎外家不显,能娶阁老的嫡女, 则是咸宁帝首肯的,所以这些年来,李慎多倚仗岳家的帮扶。
如果徐伯明彻底垮台,那二皇子也再立不起来了。
他思忖片刻,委婉道:“若太学不动,则中间还有可运作的余地。但现在三百太学生已经跪在了宫门口,陛下万不可寒了天下学子的心。”
咸宁帝皱了皱眉,挥手让高让停下,坐直身:“温鸣此人,虽有实才,但到底年轻气盛,受不得委屈。”
如果温鸣告发盛浩元的地点不是在秘阁,而是换成别的方式、别的地点,那怎么处理徐伯明,如何处理这件事,是重判还是轻放,是急还是缓——
分寸和主动权都握在咸宁帝手中。
可如今,不仅制科考场中有数十上百个考生,太学也掺和了进来,无疑是把咸宁帝高高架起。
又因当年登上帝位的方式并不光彩,咸宁帝一直很在意在士林中的评价,以及他这个皇帝是否民心所归。
“朕知道了。”咸宁帝不再提这件事,和杨敬尧商量起别的事务来,一谈就是两个时辰。
杨敬尧起身告退后,走到文华殿门口,突然被咸宁帝叫住。
“科考舞弊一案,杨卿可曾有牵涉?”
这话问得极为突然,高让正引着杨敬尧往殿外走去,不由停下脚步,随即低下头去。
杨敬尧转过身,仍是一脸的恭敬:“臣从未牵涉其中。”
他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咸宁帝没说信还是不信:“嗯,你去吧。”
傍晚,谢琢离开天章阁,在宫门口对了出入的腰牌,发现那些太学生仍朝着内廷的方向长跪,最前面的,就是方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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