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了捏眉心,咸宁帝起身:“走吧。”
御辇至太液池附近,咸宁帝带着高让缓步行去。
“你说朕当年,到底有没有做错?”
高让敛目,恭敬道:“陛下所做,无不为天下、为江山,何错之有?”
在咸宁帝身边伺候了三十年,他深知,这句话并非咸宁帝认为自己在谢衡的事情上做错了什么。
就像那句“没用的东西”,不过是咸宁帝觉得杨敬尧没有把首尾抹干净,徒增事端,给他添了麻烦而已。
高让跟在咸宁帝身后,在经过一片荷花时,听见了两个负责清理淤泥的内侍隐在荷叶之间,正在闲聊。
“这次是你跟着罗公公出宫采买,快跟我说说,那些刁民真的整日在茶坊酒肆里说闲话,声称杨首辅犯下的恶事是陛下支使的?”
高让一个激灵,立刻就想出声呵斥,咸宁帝看他一眼,扬手阻止了。
荷叶丛里,水波一圈圈荡了过来,另一个小太监的声音随之传来:“没错,那些刁民还写了话本,说就跟那些戏文里演的一样,陛下容不下陆家,也容不下谢家,所以才让杨首辅动手的。”
“还写了话本?”
小太监的嗓音尖细:“对啊,书铺的店主说这话本买的人很多。我原本想翻开看两眼,结果被罗公公打了手,现在都还红着。”
“……”
带着高让走远后,咸宁帝问:“你说那个话本里会如何编排朕?”
高让持着拂尘,低头不敢言。
“他们会说朕重用通敌的奸臣,说朕是非不分,说朕薄情寡义,说朕视人命如草芥,将凌云关拱手相让,不把边境守军的人命当命看,还会说朕没有容人之量,生性多疑,处心积虑暗害陆家,不配为天下之君。”
高让听得心惊肉跳,恨不得自己没有耳朵。
咸宁帝眉间萦着一缕杀意,语气仍是如常般缓慢:“杨敬尧诗作策论,没一样拿得出手,这些年来,朕提拔他,重用他,让他坐在首辅这个位置上。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却没有半分长进!”
当初之所以选中杨敬尧,不过是咸宁帝想要一条足够听话、没有能力反咬主人的狗。
这十二年来,杨敬尧的所有权势荣华尽数握在他的手里,也如他所想,杨敬尧确实足够听话,让他用着很是顺手。
可现今看来,庸常之人,果然不堪大用,连一桩小事都办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比一个用荷花瓣组成的心~谢谢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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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参考宋朝刑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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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洛京城中暗潮汹涌, 七月初五的朝会上,御史中丞将万言书递上御案,恳请咸宁帝即刻处死国贼、还谢衡清白, 以平边境之怒,息百姓之愤, 昭谢家满门之冤屈。
紧接着,太学生方彦呈上太学数百学子的请愿书,同样请求处死杨敬尧, 更称谢衡为“社稷之臣”,而杨敬尧为“社稷之贼”, 贼不死, 则天下不宁。
同时,用以鸣冤的登闻鼓, 鼓面竟被百姓捶破,无数平民聚在登闻鼓前, 请求立杀杨敬尧,还谢家一个清白。
第二天夜里,高让亲自去了一趟大理寺的刑狱。
狱内昏暗沉闷, 高让用绢帕掩着鼻子,走到了最深处的一间囚室。
隔着木栅,杨敬尧穿着粗布囚服坐在被褥上,闭着双眼。没了兽纹紫袍和绶带相衬, 他周身的威势弱了许多, 现在看起来, 更像一个普通的严肃老者。
高让开口:“许久不见首辅大人,别来无恙?”
无论说什么话,高让都自带三分笑, 此时也不例外。
杨敬尧这才睁开眼睛,他没接高让的话茬:“高公公特意前来,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周围早已清得干净,没有第三个人在场。高让面白无须,眼尾细纹耷拉,他收了脸上的笑意:“杨首辅这回可给陛下添了不少烦心事,如今大皇子逼得正紧,刚愁没有由头挑起事端,你就巴巴地将把柄递过去了,还不止一桩两桩。这不,大皇子立刻就抓好了这机会。”
杨敬尧清楚,自己的生死全在咸宁帝的一念之间:“这次是我思虑不全,但——”
高让打断他的话:“你可知如今士林和民间都是如何谈论陛下的?”
杨敬尧搭在膝上的手挛缩了几下。
他向来知晓,咸宁帝最是看重士林评价,以及他这个皇帝是否为民心所向。
“陛下起初确实想保下你,可现在,想保也保不住了。”
杨敬尧听出了高让话里的意思,此前维持的一切镇定都消失不见,他不禁朝高让疾声道:“你转告陛下,臣还有用!这次只是意外,臣——”
高让双手拢进袖中,平时在咸宁帝面前躬得极深的背如今挺得很直,他从上往下注视着惊慌的人,笑着问杨敬尧:“你觉得,陛下还会想听你说话吗?”
杨敬尧住了口。
他好似在一瞬之间,彻底萎顿下来。
到现在他才发现,他满手人命,踩着无数人的尸骨坐上首辅之位后,他高楼起,宴宾客,无数人巴结他、讨好他、依附他。
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才能平庸,毫无建树,除陛下信重外,一无所长。
如今,楼塌了,树倒猢狲散。昔时繁荣,皆如流沙,握不住。
他听见自己涩声问:“陛下可是选好了人?”
高让倒也没故意瞒着:“奴婢可不敢妄测圣心。不过陛下似乎对谢琢颇为欣赏,想来谢琢离开翰林院后,就会被放进六部。”
杨敬尧想起谢琢,心中竟生出些愉悦来——并非他一人被咸宁帝捏在掌中,被挑选,被利用,被放弃。
谢琢终究也会走上他的老路!
“陛下可有什么话?”
高让看着眼前失了筋骨的人,觉得这做首辅的,跟他这个做阉人的,似乎也没多大区别。
“陛下说了,一条狗,是不会给他的主人添麻烦的。”高让往后退了一步,留下最后一句话,“你造成的麻烦,好好清理干净,莫要连累了陛下。”
第二天,谢琢到大理寺没多久,就听闻杨敬尧认罪画押了。
侯英连喊了两遍,才将将让谢琢回过神,他关切道:“谢侍读可是身体不适?最近是忙了些,觉睡得太少,我都有点受不住了。”
“不碍事,只是昨夜没睡好罢了。”谢琢问回刚刚的话题,“前几日,杨敬尧不是才矢口否认与这两个案子有关系吗?”
“谁知道呢?”侯英确定左右无人,才稍稍倾身,低声告诉谢琢,“昨夜,高公公亲自出宫,去狱里见了杨敬尧。想来,陛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坐直后,侯英继续道:“反正杨敬尧什么都招了。联络北狄、传递消息,引北狄人去劫兵械,都是他做的。十二年前,他因谢衡挡了他的路,便揭举谢衡通敌叛国,实际上,那封信是他找人伪造的。”
“都招了?”
“都招了。”侯英却没有多少激动和高兴,“迟了十二年,谢首辅终于洗清了冤屈。”
谢琢眼里没什么笑意,他手上整理旧案卷宗的动作微滞,哑声道:“迟来的沉冤得雪,迟了就是迟了。”
想起谢氏一门无一人生还,侯英心情也沉了下去:“你说的没错,人已经不在了,洗清了冤屈又有什么用?”
临到散衙时,见侯英手中拿着几张纸,似有些迟疑,谢琢主动开口询问:“侯寺丞可是忙不过来了?若有什么是谢某能帮上忙的,尽管吩咐。”
侯英笑道:“什么吩咐不吩咐的,不过确实有件事想让谢侍读帮帮忙!”
天色渐暗,狱中更是昏黑,引路的狱吏寒暄:“今日怎是谢侍读过来了?”
谢琢拿着纸页跟在他后面,解释道:“侯寺丞家中有急事,便托我来一趟,只是签字画押,不是什么要紧事。”
正说着,两人站到了囚室前,狱吏招呼了两句,便离开继续去做手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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