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鸣嗓音干哑,不管是表情还是语气,都没了多余的情绪,只平铺直叙道:“臣拒绝了,因为臣那时相信,以臣之所学,必然能上榜,不屑作弊。可是,臣落榜了。
咸宁十八年,臣再次参加春闱,倾尽所学,认为即使奸人作梗,亦不可能做到撕掉臣的文章、抹掉臣的笔迹,但臣此次依然落榜,盛浩元特意前来告诉臣,臣之所以落榜,不是我策论文章写得不好,而是因为礼部尚书以‘犯了忌讳’为由,让臣落榜。”
一直默不作声的礼部尚书吴真义双腿一软,差点没能跪住,他刚想张口,就被咸宁帝的一个眼神压了回去。
咸宁帝吩咐:“高让,你亲自去将温鸣的策论找来。”
春闱与殿试后,所有考生的策论答卷都会统一存放在一处,用以调阅追溯。
高让弓着背,立刻道:“奴婢这就去。”
离开秘阁后,高让点了几个信任的内侍,匆匆去往博文阁。
他的徒弟也在其中,小声跟在他旁边,低声问:“师傅,可是出了什么大事?禁军都出动了。”
“放机灵点,想保命,就闭紧嘴,最好连耳朵也堵上。”
高让想起秘阁中那个叫温鸣的举子所说的话,后心处一阵发凉。
现在,不管是真的有人在背后弄权泄题,还是泄题为假、意图构陷是真,这件事都已经将阁老、尚书、皇子和无数举子考生拖入其中。
并且,科举舞弊,无论哪朝哪代,都正正戳中帝王的逆鳞。
这朝廷,想来要又一次翻天覆地了。
他不由唏嘘,或许咸宁帝自己也没想到,一次临时起意,信步看查,竟得了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临时起意……
想到这里,高让脚下一顿,又马上打消了浮出的念头——谢琢没有动机。科举舞弊之事一出,他这个新科探花也会惹得一身腥,且这其中变数极大,不好把控安排,应当跟谢琢没多大干系。
摇了摇头,高让想,果然是在宫里久了,什么都忍不住往阴谋里想。
秘阁中。
高让进门时,天光从窗棂见照进来,微尘浮卷。考场中气氛凝滞,像是有水漫过鼻尖,呼吸都凝滞费劲。
他小心翼翼地将找出的策论试卷呈给正在闭目养神的咸宁帝,轻声道:“陛下,奴婢将试卷找来了。”
“嗯。”咸宁帝接下后,将泛黄的纸张展开看起来。不过几千字的策论,他看得很仔细,看完后,随手递给站在他右后方的谢琢,“延龄也看看。”
谢琢双手接下:“是。”
等谢琢看完,咸宁帝抬抬手指:“递给吴尚书,让他也看看,过去了这么长一段时日,说不定他已经忘了这篇策论的内容。”
谢琢依言将试卷递了过去。
吴真义伸手来接时,指尖发青,颤抖不停,额角的头发已经被冷汗湿了个透彻。
谢琢状若无睹,什么话都没说,重新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一炷香的功夫,咸宁帝的声音响起:“吴卿可看完了?”
吴真义跪在地上,点头,颤着嗓音道:“臣看、看完了。”
“看完就好。”咸宁帝转动着翡翠扳指,问,“那朕就仔细听吴卿说说这篇策论有何处不妥,又是犯了什么忌讳。你说,朕听着。”
吴真义抖得筛糠一般,冷汗更是一滴接一滴地往下流。
当初评卷时,实在找不到这篇策论的错处,他就给了个“犯了忌讳”的理由,将温鸣的名字剔走了。
事情本该在当时就彻底结了,谁能想到,这篇策论,竟然还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他垂着头,不断地朝徐伯明瞥去,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牙齿不由上下战战,捏在指尖的试卷都被攥出了褶皱。
咸宁帝见吴真义久久不说话,没了耐心:“还是说,吴卿尚未将策论内容看完,需要再看一遍?”
这句话,仿佛将吴真义濒临崩溃的心态一刀戳破,他全身一软,伏趴在地,涕泗横流:“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臣什么都不知道,臣只是听命行事而已!臣什么都不知道啊!”
温鸣跪得笔直。
他今早临行前,只用冰渣混着雪水,咽下了半个冷馒头,现在,他腹中绞痛,但听着耳边尖利的求饶声,他却很想笑。
荒谬啊。
曾在他的试卷上写下“犯忌”批语的人,此时此刻,竟完全说不出他温鸣洋洋数千近万字,到底哪一个字犯了忌讳。
又是因为哪一个字,让他榜上无名,让他无缘殿试,让他穷困潦倒,让他的母亲和妻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默默死去。
真是,荒谬。
咸宁帝没有理会哭喊的吴真义,问温鸣:“为什么特意等到这次制科?”
温鸣深深地伏下身:“臣有私心。臣生于世,不可不顾及年迈操劳的母亲和一心为臣的妻子。臣于幕后之人,犹如蜉蝣撼树,不自量力。臣不敢因为所谓的正气和傲骨,连累家人殒命。”
以前不敢,为什么现在就敢了?
他话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咸宁帝没有追问,转而问徐伯明:“徐卿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徐伯明似乎已经冷静下来,叹息道:“臣自入朝以来,敬终慎始,入阁后,心知自己手握无数人不可及的权力,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行差踏错。臣知道,现在无论臣说什么,都如狡辩,但臣相信,陛下圣明,必不会被奸人混淆视听,一定会还臣一个清白!”
这番话说得甚至情动,但他心里却不如表现得这般平静,反而已经在怨骂盛浩元,口口声声说着已经将温鸣彻底掌控,绝无错漏,实际上,却出了这样的事!
现在,他要赌的,就是咸宁帝的多疑。如果咸宁帝有一丝怀疑这是大皇子在背后设的陷阱,那么,他就还有挣扎的余地!
咸宁帝没有立刻开口。
他转着翡翠扳指,忽地问谢琢:“延龄,你也看了温鸣的策论,你觉得如何?”
谢琢垂眸:“依臣之拙见,这份策论可评入一甲。”
“嗯。”咸宁帝颔首,“朕以科目网罗天下之英隽,义以观其通经,赋以观其博古,论以观其识,策以观其才。朕曾以为,朕开科取士,明公正道,开言纳谏,这天下间,应当野无遗贤。”
如平湖骤起波澜,他突然怒斥,“可事实上,你们谁能解释给朕听听,为何一个能写出入一甲策论的人,会两次落榜!你们好啊,手段真是了得,能逼得一个可为朕所用之才,没了母亲妻子,才敢参加制科,只为跪倒朕面前,告诉朕他这些年所受之屈辱!”
秘阁中,寂静无声,天子一怒,谢琢、高让与所有禁军皆惊惧跪下。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咸宁帝冷笑,盯着徐伯明,斥道,“依朕所见,你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你眼中,可还有朕这个皇帝!”
不知多久,咸宁帝点名:“延龄。”
“臣在。”
“替朕拟旨,温鸣所述中一切相关人等,以及今次参考制科之人,全部关入诏狱,命御史中丞、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三司会审。”咸宁帝负手而立,“朕,要一个真相。”
谢琢施礼领命:“是。”
这一刻,所有脱罪的算计成空,徐伯明面上再无血色,委顿在地。
尚未过午,在天章阁中编纂《实录》的盛浩元便被禁军押走,与此同时,徐伯明与吴真义府外被禁军包围,任何人不得出入,在琴台与人饮酒的吴祯也被关入狱中。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接到旨意,立刻忙得焦头烂额,洛京街上,随处可见禁军来往。
很快,制科舞弊,咸宁帝震怒、下令彻查的消息随之传出,洛京上下,一片哗然。
诏狱中,吴祯外裳散乱地被绑在刑架上,他在琴台喝了不少酒,有些醉了,但一盆冰水泼过去,他早已经彻底清醒过来。
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吴祯手脚不住挣扎,看了看黑漆漆的左右以及面色不善的刑官狱卒,不由抖着嗓音道:“你们可知道我是谁!我父亲是礼部尚书!你们大胆,竟敢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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