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现在在什么地方?”
听咸宁帝将这个话题揭了过去,高让暗暗松了口气,回答:“太医刚离开,大殿下就来求见陛下,奴婢按照陛下的吩咐,让大殿下先回去。据说,半个时辰前,大殿下有事出了宫,现在还没回来。”
“又出宫了?”咸宁帝冷笑一声,“这是有多少大臣等着他去结交,还是有多少宴席等着他去参加?真是忙得很啊!儿子大了,这道宫墙也拦不住他了。”
确实如咸宁帝所说,自杨敬尧画押认罪后,大皇子突然就变得更加忙碌——
这天下是姓李的天下,天子不仁,大臣自然就将希望转寄于了储君。
即使咸宁帝再是打压、再是不承认,如今三位皇子中,一个无缘储位,一个远在凌北,排除下来,李忱都是稳稳当当的储君人选。
至十五的大朝,咸宁帝面色不华,病气明显,坐在御座上,似乎清瘦了不少。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御史中丞上禀,杨敬尧之罪已勘定,按大楚刑律,当处以凌迟,诛三族。
咸宁帝没有多言,抬手准了:“诸卿依律即可。”
此案终于尘埃落定,三人躬身领命。
俯视群臣,咸宁帝拍了拍手边的龙头:“诸卿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礼部尚书与程阁老对视一眼,出列站至殿中,再一次提起立储之事。
咸宁帝冷笑,尚未答话,就又有十数位大臣陆续出列,高声附议。
朝堂猝然一静。
殿中众臣虽然低头垂眼,但这明显是一次提前计划好的施压,而施压的对象,便是当今天子。
咸宁帝嘴角的冷笑寸寸收敛,双眼微眯,面色逐渐阴鸷,他看着二十几个威逼到他面前的大臣,眼底浮起杀意,又很快掩下。
“阁老程浩乾,礼部尚书史远,户部尚书范逢,”咸宁帝将这些名字一一念出,停顿几息后,陡然怒极,“怎么,你们都想逼朕至此?”
天子盛怒。
礼部尚书咽了咽唾沫,握紧笏板:“臣等并非想逼迫陛下,只是不立储君,于礼法,于宗法,于江山社稷,都不相合!”
然而此次朝议,咸宁帝最后仍未松口,拂袖而去。
大理寺。
“这大概就是圣心难测?我到现在都不明白,陛下为何至今不立太子。”侯英与谢琢一起整理杨敬尧一案的供状,单单是杨迈、杨家管家、家仆、亲眷等人的口供,叠起来就有三尺高。
谢琢拿过杨家管家的供状理好:“你也说圣心难测,陛下如何想的,自然不是我等能猜测的。”
“也是。不过陛下子息不丰,幸好有大皇子,谈不上惊才绝艳,但守成没有问题,也不知道陛下是不是有哪里不满。”侯英随后闲聊了几句,又叮嘱,“对了,谢侍读最近可不要去诏狱附近。”
谢琢不解:“为何?”
“杨敬尧被关在里面,刑师已经行刑了。”侯英解释,“本朝少有罪名能至凌迟之刑,之前罗常与徐伯明两个重案,都只判了腰斩而已,有个小吏不信邪,非要去瞧瞧凌迟是什么样,回来时脸都吓白了。”
他叮嘱:“据说杨敬尧的痛呼声一里外都能听见,很是渗人,谢侍读还是避远些为好,以免夜里做噩梦。”
谢琢颔首:“谢侯寺丞提醒。”
虽然如此作答,但谢琢还是一连几天,天天都去了诏狱附近。
没有进去,他只是坐在马车里,花上半个时辰,静静听着杨敬尧的痛号哀呼。
直到某天再无声音传出。
踏进诏狱,狱吏在前面引路,还奉承道:“大人怎来了我们这血腥腌臜之地?莫要污了你的袍角!”
谢琢行在灯火的暗影下,简短道:“陛下对此案颇为看重。”
狱吏连忙道:“可要教大人知道,刑师动刀,可没有一刀偷工减料!”
到了刑室,血腥气扑面而来,谢琢不顾地面潮湿,走了进去,在刑架前站定。
杨敬尧此时已经没了人样,全身俱是血污,一直有血珠沿着他的脚跟往下滴流,人却还醒着。
盯着来人看了许久,杨敬尧才认出,嗓音几不可闻:“谢琢……”
谢琢眼中无半分动容与怜悯,将杨敬尧打量一遍后,道:“看来,杨首辅已经知道千刀万剐是什么滋味了。”
杨敬尧喉中呼嗬声响起,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想说什么。
至杨敬尧死,谢琢再未去过诏狱。
而夹在书册中的那张纸上,“杨敬尧”三个字被他用墨笔划去。
七月末,大皇子李忱与谢琢约见在会仙酒楼。
如今,李忱出宫与人见面,已经不再遮遮掩掩,反而某个官员得李忱会面,还是可以向同僚夸耀之事。
会仙酒楼中,谢琢面前只放了一杯清茶。
李忱身上所穿的常服,纹样已经与太子常服相差无几,他一扫眉间沉郁,意气扬扬。
“谢侍读这回让人转告我,有急事相商,可是得了什么消息?”李忱喝了口茶,“若消息与立储相关,谢侍读下次就不用再这么急着找我了。”
毕竟,无论咸宁帝如何不甘不愿,他现在即使无储君之名,也已经有了储君之实。那些消息也就不那么重要了,犯不着他特地来这一趟。
谢琢摇头,示意李忱让随侍的小太监出去后,他才说出:“臣在文华殿轮值后,因为落了东西,返回去取,偶然在殿门外听见陛下在与高公公闲谈,提到了前朝戾太子之死。”
如浮冰兜头而下,李忱脸上的笑容迅速冻结,他肃着神情紧盯谢琢,手指紧捏着茶杯:“你确定没有听错?”
谢琢确定道:“臣确定。”
所有镇定尽数化为乌有,李忱站起身,踱了几步:“戾太子,好一个戾太子!父皇何苦如此逼我!”
前朝戾太子,起兵谋反,兵败后想要逃跑,被皇帝亲自挽弓射杀。如今他的好父皇突然提到戾太子,显然是动了同样的心思!
重新坐下,李忱眼中眸光狠厉,握拳捶在桌面上,令满桌的杯盏都震了震:“没想到,父皇竟对我动了杀心!”
谢琢转着手里的茶杯,文士服的宽袖垂落,露出一截玉色的纤瘦手腕。
他垂下清淡的眼眸,想,咸宁帝到底有没有提起戾太子,并不重要。现在,李忱缺的只是一个理由,一个乘胜追击、更进一步,一个倾泻怨怒、打破父子君臣的理由。
而他,只需要将这个理由放到李忱手里。
十二天后,凌州境内出现地动,山崩水出,日月暗淡。
消息传至洛京后,群臣上书,称此乃帝王失德,上天谴责,陛下为万民之君,当发《罪己诏》于天下。
第72章
《罪己诏》乃天子向上天告求, 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咸宁帝在位二十几年,不是没有下过罪己诏, 但因时因势而写,和被群臣逼着下诏, 全然不同。
香炉砚台全被咸宁帝挥到了地上,发出接连的“哐当”沉响。咸宁帝站在御座前,胸口起伏不止, 面色阴沉:“罪己诏,罪己诏, 他们这是在逼朕!他们敢!”
高让身上被溅了不少墨汁, 他顾不得,膝行两步后, 慌张劝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你要朕如何息怒!”咸宁帝搭在御案上的手握成拳, 青筋暴起,犹如被惹怒的年迈狮王,露出了曾经沾满血肉的利爪, “此次地动不过出现在荒僻之地,民宅都未塌几间,却被那些人作了抨击朕无仁无德的利器!何其荒谬!简直胆大包天!”
没一会儿,高让的徒弟出现在殿门外, 看了看高让的眼神, 才屏息敛气地禀报道:“陛下, 凌北有军报送来。”
咸宁帝盯着高和,许久才道:“递上来。”
见咸宁帝压下了暴怒,高让连忙去泡了一杯安神茶, 又站在咸宁帝身后,熟练地帮他揉按着额角,好歹是把人的气顺了下来。
一盏茶后,咸宁帝冷哼一声,把军报扔在了案上。
高让见他面色不虞,问道:“陛下,可是凌北出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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