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偏过头,对上温鸣的目光,语气诚恳,“温兄经纶满腹,此次制科定能被录用。”
温鸣端着茶杯的手一颤,差点将茶水洒了出来,他避开谢琢的视线:“……承谢侍读的吉言。”
吴祯见这情景,笑着插话:“我也觉得温兄此次定能被录用,说不定进了工部,来年去治理泛滥的洪水,按照温兄之才,必能立下功劳,日后考评升迁都顺顺利利,还能将家人接入洛京。”
温鸣听懂了。
这是吴祯在给他描画日后的美好图景,只要他听话,上述的这一切,都触手可及。
他没有接话,只默默地喝了口茶。
吴祯的脸沉了一瞬。
这时,门被敲开,侍从将蒸糖肉端了进来。
蒸糖肉顾名思义,就是将一块大半为肥白的猪肉刷满红糖等佐味料,横三刀竖三刀,切成九块,再一起放入蒸笼中。蒸熟后,色泽红亮,只不过不管是看起来还是吃起来,都格外肥腻。
吴祯一看,指点琴台的侍从把菜盘放到温鸣面前:“还是盛兄体贴温兄,知道温兄很少能尝到荤食,这次就让温兄一次吃个够。”
他热情道,“温兄可一定要把这盘肉吃完啊,千万不能辜负了盛兄的一番心意!”
温鸣拿起了筷子。
最初三块,温鸣尚能吃下去。但蒸糖肉肉厚且大块,这三块,几乎已经是温鸣整整一年荤食的分量。
盛浩元和吴祯都看着他,他不敢停筷,只能一口接着一口地继续往下咽。
同时,盛浩元余光里,也在注意谢琢的反应,看他有没有表露出不忍或者愤怒之类的神情。
谢琢神情淡淡,无所觉般,喝了一口温茶后,问起:“盛兄不是说琴台新来了一位琴师,一手古琴技艺卓绝吗?”
“怪我怪我,差点忘了琴师还候在外面!”盛浩元不再管温鸣,笑着让人去把琴师叫进来。
温鸣本就不懂琴曲。
虽然古琴是雅乐,但他家里为供他读书,已经再无余力,他也专注于诗书文章,心无旁骛。
此刻,他不觉得让盛浩元和吴祯都如痴如醉的琴曲有多悦耳,他正在极力地将肥肉往下咽,同时用尽全力,不让痉挛的胃把刚刚好不容易咽下去的肉再吐出来。
等几曲后,琴声彻底停下,温鸣也彻底将盘中的蒸糖肉吃得一干二净。
吴祯像是没看见他发白的脸色,抚掌大笑:“看来盛兄点的菜,果然合温兄的口味,看,一点肉渣都没剩下,饿成这样,也不知道温兄多少日不食肉味了。”
他又故作疑惑,“温兄不向盛兄道声谢?”
温鸣缓了缓,吸了口气,才站起身,低声道:“谢盛待诏体恤。”
盛浩元笑意温和:“小事而已,如果温兄真要谢我,可否替盛某敬这位琴师一杯酒?刚刚弹奏的几曲,萧索处,让人差点潸然泪下。”
“应当的。”温鸣倒了两杯酒,又端着酒杯站到琴师面前。
琴师再是被人夸赞技艺高超,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伶人,他起身慌忙道:“我怎当得起……”
再看面前端着酒杯之人的神情,竟隐约有几分恳求。
琴师见惯了名利场,看出了温鸣的处境,没有再客套推脱,接下酒杯,一饮而尽。
这之后,温鸣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听着盛浩元聊着二皇子喜欢书画,热衷与有才之士结交,以及许多朝内朝外的消息。
他忍着腹内的绞痛和几次涌上来的恶心感,如木偶泥塑般坐在位置上,冷汗布满前额。
他不由开始想,现在这个时间,他的母亲和妻子,应该已经点起油灯,开始绣花或者缝补衣服。
不知道他上次托人寄回去的银钱和信她们收到没有,那点银钱是他抄书攒下的,若收到了,她们就可以去买布来做过冬的衣裳,或者换点米面……
怎么和盛浩元他们告别,又是怎么走出琴台的,温鸣几乎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无人注意他后,他终于压抑不住,将刚刚吃下去的肉和喝下去的酒全吐了出来,腹痛却依然没有缓解。
喘着粗气,他缓缓从暗处走出来,看见站在街边的人,不由苦笑道:“好像每次温某无比狼狈时,都会被谢侍读撞见。”
谢琢像是没注意到温鸣的狼狈:“我只是想来告诉温兄,此次陛下是因为忧心今年冬日比往年严寒,无定河已经结冰,来年开春会发洪水,才开了制科。我相信,这是良机,温兄的才华定不会被埋没。”
温鸣此时全身虚软无力,仍拱了拱手:“劳谢侍读特意前来告知。”
谢琢沉默地回礼,准备离开。
放下手,温鸣觉得自己有些站不住了,他上半身靠着粗糙的墙面,注视谢琢的背影,突然沙哑开口:“谢侍读。”
谢琢停住脚步。
“若世道污浊,你会如何?”温鸣问完,不等谢琢回答,失神地注视着地面,再压不住情绪般,突兀地笑出声来,笑声沙哑如哭声,
“我就像……蝼蚁,根本不用洪水滔天,只要一场雨,或者一瓢水,就能将我彻底掀翻、淹没,四面八方都没有我的去路……我曾经以为,我只要能好好读书、只要问心无愧就行,可是、可是……”
他仍不敢说出盛浩元科举舞弊的事情。
他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但他不能让母亲和妻子因他丧命。
况且,他没有证据,更害怕即使报了官,也会如石头入水,毫不起波澜。
他知道自己懦弱,瞻前顾后,没有勇气。
可是,他又能如何?
他又可以做什么?
他只能双眼通红,一拳一拳捶着墙,惨笑着重复:“他们会遭天谴的……他们一定会遭天谴……”
谢琢见温鸣脱力般滑到了地上,左手无意识地在墙面蹭过,已经被磨出了不少细碎的口子和鲜血。
他没有在意地上的泥尘,半蹲下身,对上温鸣发红的眼睛,字句清晰地说道:“天谴?你想错了,这世上不会有天谴,只有人的恨意。”
等谢琢走后,温鸣坐在地上,被冷风吹得全身发抖。他抬头望着墙头的弯月,满脸都是茫然,自言自语般反复低语:“怎么会没有天谴?怎么可以没有天谴……”
第二天清晨,谢琢出门时,陆骁已经到了。
像是出于某种默契,陆骁每天一大早来蹭谢琢的马车,到了宫门附近提前下车离开,再迟上半个时辰才去天章阁点卯,不过往往待不了多久,就又往宫外跑了。
见葛武把马车赶了过来,陆骁拍了拍照夜明的马脖子:“自己去马厩里待着,晚上我来带你回去。”
照夜明打了声响鼻,也不需要人牵缰绳,踢踢踏踏地朝马厩的方向去了,熟门熟路。
安排好坐骑的去处,陆骁跃上车,等谢琢也坐上来后,他拿出一个素色香囊:“我去找宋大夫要的方子,冬日车内容易气闷,这是提神醒脑的,我试过,味道不浓不熏人,清清淡淡,很不错!”
谢琢接下,挂到了侧壁上,很快,鼻尖就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药香。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车轮的滚动声中,陆骁正悄悄打量谢琢的脸色,猜测他昨夜睡得好不好,闻言双眼一亮:“阿——谢侍读要给我什么?”
谢琢拿出一个锦盒,打开递给陆骁:“我见你的护腕已经旧了,就找人做了三对给你替换。”
陆骁看清谢琢所说的护腕时,没有藏住眼里的惊讶。
凌北的蜥皮因为坚硬轻巧,是做腕甲的上佳材料,极难买到,会鞣制蜥皮的工匠更是难寻。
但现在,锦盒中,三对蜥皮护腕整齐摆放,上面还印着花纹,比他自己的护腕精致许多。
小心地碰了碰,陆骁好奇:“这是什么纹饰?”
“古书中描述的夔纹。”
描述?心里掠过一个猜测,陆骁立时抓住,陡然抬起眼注视谢琢:“是谢侍读亲手画的吗?”
谢琢原本想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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