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三将错就错,也不纠正,笑眯眯地扶乐濡起来,眼睛本就不好,更眯起眼看仔细,世上许多美人是经不得细看的,真正的美人却是越看越挑不出错。顾三越看越惊,越看越疑,未免与那位陛下太像了罢?但乐逾与那位陛下的种种……他蓬莱岛本来就有神秘之处,哪怕乐逾告诉他这孩子是那位陛下亲自生的,他也不会吓飞魂魄。——横竖他已远离庙堂那滩浑水,看什么都是看热闹。
既是看热闹,就越看乐逾这儿子越喜,那位陛下性情如何不好说,但相貌他是看了近十年的,确实是天下第一的美人,乐逾这儿子当然越像他越好。这么一想,对乐濡自是加倍的和颜悦色,乐濡也觉得这“沈世叔”加倍的和蔼可亲。
这一大一小问答几句,相谈甚欢。乐逾也在旁乐见,顾三生得好,保养得也好,至今看来不过二十七八,只怕纵是到四十岁,腆起脸来称一句翩翩佳公子都不是不可以。而他的儿子可称一句小美人,小蛾的娘亲是由小美人变成大美人,小蛾却不大可能如此。因美人总是让人惊艳的,小蛾容貌与幼狸似则似矣,却缺乏神韵,只能赞一句漂亮。
顾三欣悦道:“听你父亲叫你小蛾?”乐濡脸一红,道:“是的。”顾三只觉这孩子容貌漂亮,却不似那位陛下城府深沉。顾三公子自身就是自觉太聪明,也曾被聪明误,分外偏爱心思单纯之人。此时不再凑近端详,离得稍远,模模糊糊看至交之子,真是天真可爱,顺眼无比。竟心念一动,思忖道:有这样的爱婿倒也不错,只是不知缃缃看不看得上?
倒也有几分愿促成此事,笑着招来一个缃缃身边一个男装打扮的侍女,温言道:“小蛾的衣裳需换一换,你看缃缃可有未穿过的衣裳,让小蛾挑选。”又安抚乐濡道:“小女与你年龄相仿,爱作男装打扮。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不必见外。”
乐濡乖乖跟着那侍女去,秋日照下,走过长廊,却见长廊另一端有人走来,身量同是不高,却仿佛比他高上一点。乐濡不敢乱瞟,影影绰绰只见一身蓝衣,他心道:这个……应该就是沈世叔的女儿。这蓝虽素淡,却很挑肤色,不知沈世叔的女儿穿得好不好看?
却在这时,引路的侍女停下,对那与他年纪相仿的人笑道:“襄公子,阁主与客人已在等候了。”乐濡这才抬头,与那位男装的“襄公子”对上眼,还未看清容貌就觉得心里有什么停了停,又跳到喉头。
顾缇缃却是怔住了,她年纪小,却素来镇定,脸上看不出,心里也辨不出滋味。只见眼前的来客衣裳有些狼狈,不由出言问道:“这位小姐姐是要换衣裳吗?”
乐濡知道她是个假公子,却被她当成“小姐姐”,想开口辩解,跳到喉头的东西还没落回肚子里,竟只低低“嗯”了一声,跟着侍女去了。走出几步又忍不住想:我是怎么啦?悄悄回头看,那“襄公子”却还站在原地,刚好见他临去这一回头。
另一面,顾缇缃见了父亲与“凌世伯”。听乐逾叫那小姐姐“小娥”,她见乐濡好看得出奇,胜过父母,胜过生平所见所有人,已认定他是个小仙女般的小姐姐。听得他的小名,心中如被一撞,反复念了几次,想道:凌小娥?小娥姐姐,这娥字虽有些俗气,配上这小姐姐却不俗。
顾缇缃入住青岩禅寺,平日也抄写经书,供在外祖母灵前。红裙侍女递上水精片的花丝凸镜,顾三持起镜片细细地看,她住了两三月,抄写的经书却已经有厚厚一沓,字形颀长,却不似顾三的字号称“悬丝书”,比划细若游丝,纤细优美,轻得宛如浮在纸上。她的字不是风一吹就倒的样子,比划虽瘦犹如刀笔雕刻,入纸三分。书写经文,一笔不错,可见心定手稳。
顾三捧着缃缃的字,眼角眉梢都是欣慰笑意,偏对乐逾矜持道:“我记得你颇爱书法,不妨也来品评一番。放心,无论你说什么不中听的话,鄙人今日都不和你凌先生翻脸。”
乐逾话中有话道:“运笔如刀,深得尊夫人刀法的精髓。”顾缇缃暗惊抬头,万幸顾三仍持镜看字,并未察觉。乐逾与她目光相对,她被长辈看穿,眼中微露懊恼,却立即稳住阵来,不卑不亢地看着乐逾。
乐逾眼光锋利,看她的手,她立即领悟自己手上生出薄茧,是练字无法解释的,不可被父亲发现,便不动声色将手收到背后。
乐逾扫视这顾家父女,不由好笑,顾三这个心肠百转千回还恨不得再多几个心眼的人,一生偏被一门心思执拗不转弯的人吃定。爱妻如此,爱女如此。但他也无心揭破,练刀又不是坏事,何况顾三家这小姑娘,只需一看,根骨资质都是一流,心性在寻常孩子中更是万里挑一,不练刀才是可惜。这样想来,他竟有心为这小姑娘遮掩,不叫顾三看出破绽。
乐逾将顾三手上镜片抽走,一揽他肩道:“小蛾的衣服换得如何?伐柯,不如让令嫒带你我去看。”半拖半拉将顾三带走。
乐濡在禅房外的客室,侍女知道这位襄小公子不与人亲近,不敢引乐濡入她寝室,自去存放衣物的箱笼里为他寻新做的未曾穿过的衣物。
顾缇缃进到客室,见乐濡一个人坐着,虽有茶水素点,衣衫却还略显狼狈,便道:“小娥姐姐怎能还穿着落水过的衣裳。”竟挽了他的手,带他入内室,压着他的肩膀,不由分说让他坐在床榻上,道:“如今入秋,天气寒冷,小娥姐姐衣裳全干没有?脱下外衣,先裹毯子。”
侍女捧来薄毯,她就接过来将薄毯放在他身侧,思及现在小娥姐姐怕是当她是男孩,又觉得这小姐姐腼腆不语,想来脸皮薄,为不让他难为情,亲手为他放下床帐,自转过身,信誓般郑重道:“脏了的鞋袜也脱下,不要穿着难受。小娥姐姐慢慢脱,我一定不回头看就是。”
她只听身后窸窸窣窣细碎的声响,看不见身后纱帐微微抖动。过了片刻,一个声音声如蚊吶地在帐内说:“我……好了。”她竟也不知为何,不敢转身看,清清嗓子,仍是带些冷脆生硬道:“小娥姐姐把鞋递出来。”说罢才想起解释,又道:“我好遣人照尺寸买。”
纱帐又抖动,从中掀开,她接过一只鞋,道:“姐姐稍等。”就出去了。
不多时,乐逾与顾三来。乐逾就见自己的儿子裹在毯子里,只露出一个漂亮的脑袋,缩成一团。这小兔崽子平日上蹿下跳,在顾缇缃面前倒一派羞赧,脉脉无语,别人说三句话他才低声答一两个字。
顾三招来侍女问为何还没有衣物给他换,那侍女为难道:“襄公子说,怎么好让凌姑娘穿男孩衣服,现去镇上买了。”
顾三笑得不怀好意,乐逾也是一脸看戏,这两人竟不谋而合。他们都情路坎坷,更也想看小儿女的好戏,索性什么也不解释,就让这一对小儿女相互以为对方是“沈襄”和“凌小娥”。待顾缇缃送来衣裳鞋履,乐濡换上便被带回蓬莱。
去时是个小男孩,回来时一身女孩装扮,俨然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女孩,与春草站在一处彷如姐妹,林宣忍得住笑,端出一派秀逸隽雅的风度,笑道:“先生看看,岛主大变活人了。”辜薪池也觉有趣,又有些无奈,瞥向乐逾,问道:“小蛾,这是怎么回事?”
却是顾缇缃只觉男孩装束配不上小娥姐姐,为他买的衣装都是精美的女童装束,并一双精巧绣鞋。乐濡磨磨蹭蹭,倒也红着脸换上了。乐逾事不关己,那女装的小公子躲在他亲爹身后,见先生询问,原有些不好意思,想起那个男孩打扮的女孩,却认下来道:“是我想这样穿的……为什么女孩能穿男孩衣裳,男孩就不能穿女孩衣裳,穿女孩衣裳就要被看轻吗?”又见乳娘似有不赞同,便大着胆子,抱着她手撒娇道:“好惠娘,难道我这样穿……不好看吗?”蔺春草未满四岁,不明状况,睁着眼睛被抱在另一位年轻乳娘怀中,点点头道:“小哥哥很好看。”
这一年蓬莱岛主的养女初次在岛上过生辰,她虽名“春草”,却生在八月二十五,与小公子九月二十六的生辰刚好差一个月。乐逾生父不详,母亲又一心向道,他自己不过生辰,却对养女与儿子的生辰颇为看重,岛上诸人也觉得该热闹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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