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逾忽然笑了起来,震得这二人所在小亭檐上的琉璃瓦都在颤动,剑尖一抖,道:“趁我现在还没死,既然没死,就当与君一战!”
谈崖刀望过剑,又望向他,道:“好!”却也不知是在说剑还是说人。
那笑声传到与“梅岭藏艳”遥遥相对的一座高台,高台在柳堤尽头杨柳之中,四角各六共二十四盏琉璃灯照得恍如白昼,便是那一路灯笼引来的地方。此处名为“柳浪闻啼”,为园内最高处。宴非好宴,傀儡婢侍奉在侧,席内有三人,岑暮寒立在冒名顶替公主的聂飞鸾身后。听得那笑声在晚间细雨中隐约传来,聂飞鸾眺望台外绿柳湖色,娇躯一颤,闻人照花面露怅然之色,岑暮寒眼中微动,莫冶潜却将那酒杯一放,叮地一声轻响,轻蔑笑道:“垂死挣扎,自不量力!”
他看很欣赏聂飞鸾痛苦神态,刻意说给她听,道:“闻人公子,你可知今日这小宗师之会是怎么个会,与会者究竟所为何来?”
闻人照花淡淡道:“我希望我不要知道。”心中道:好过如今,为虎作伥,可怜可叹。莫冶潜眯起深眸,快意地道:“人皆以为小宗师之会是为延秦公主。”他看着聂飞鸾失色的脸庞,缓声道:“当然为公主而来的不乏其人,但更多的人,是为一剑逼退磨剑堂的‘凌渊’而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凌渊’奇军突起败瑶光姬,成为当今天下江湖风头最强劲的人物,这就是盛名之累。就像当年春雨阁主人盛赞我那师姐为小宗师中第一人,他春雨阁与我磨剑堂素有仇怨,你当他真是好意么?担了这个名头,就是小宗师中众矢之的,春雨阁主好一招借刀杀人,好玲珑的心思!而今,她这个第一人居然在‘凌渊’面前认输……”
莫冶潜屈指扣桌道:“我那师姐内力精深,‘小宗师内第一人’之称名副其实,所以多年来想向她挑战的小宗师都掂量着以免送了命去。而他乐岛主,瑶光姬与他只拼剑意不动内力,肯定是因为他内力远不及瑶光姬,如此一来,他在小宗师中的排名大大值得商榷,声名远高于实力,有意挑战斩杀他的小宗师不知凡几……”语及此,畅快得要大笑,以那缺了两指戴着掐花丝绢指套的手拍桌,最后却成咬牙切齿道:“我实在想目睹,我实在很想亲眼目睹!”
第24章
这数人坐在柳浪闻啼高台上,但听梅岭藏艳处刀鸣剑啸,战意滔天。“烛九阴”与“颀颀”俱是一时无两的利器,刀剑通人意,两相争斗,自柳浪高台望去遥遥可见梅岭藏艳亭上光华震动,在暮色之中如水波晃动。
那烛九阴长二尺八寸,宽三指,是一柄直脊刀,由谈崖刀使来,刀刃光辉如臂使指寸寸吐出,真如在幽暗室内举烛而照一般。谈崖刀出自北汉磨剑堂,国师门下剑数瑶光姬,刀推谈首座,皆是一心向武,走无心之道,唯将己心铸造为精钢百炼刀剑之心的武者。
谈崖刀招式凌厉,行迹轻飘,吟啸道:“你与瑶光论剑,有情剑已胜无情剑,我便拭目以待今夜有情剑又能否胜失意刀!”黑袍衣袖一鼓,刀身一弹,激射出五道劲气。
乐逾已知要避,却被真气不足限制,身动跟不上意动,兵刃相接,烛九阴上灌注的强劲内力反自颀颀窜入经脉,弹指间肩上已被劲气弹伤,鲜血溅出,伤及筋骨,他自离岛以来还未受过这样的伤,如断线风筝滑亭顶。
这二人斗得难分难解,那柳堤上不知何时来了两个年轻男子,一个靠柳树卧倒,细雨夜色中褐衫皆湿,满身泥尘,酩酊大醉满面通红,另一个却盘膝坐在柳枝上,在那如烟如雾随风摆动的柳条上安坐如席,竟是昔日“文圣”何太息独创的身法“踏莎行”。
他年不过二十三、四,一身月白近白的儒服宽袍大袖,披发不理,身姿清瘦,面目俊美,怀抱古琴,别有一种狂放倜傥之气。此人指掌如玉搁置弦上,道:“人称他‘天涯失意,抽刀断水’,‘失意刀’谈崖刀这断水刀法非同凡响,只是不知他什么时候才出‘弃我去者’‘乱我心者’两大杀招?我却是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他那酒葫芦不离手的同伴闭着眼大喝一口,埋怨道:“我不懂你们小宗师的事,争争争,有什么意思!”面庞上既是酒痕又是尘土,竟难掩英俊。那抱琴男子也不恼,反而微微一笑,道:“留客,你以酒入武,只知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既然前些日子也晋位小宗师,更该打点精神看看这一场小宗师中难得一见的对阵。我赌那凌渊……何必掩耳盗铃,就是蓬莱岛主当下只有最多再出三剑之力,要输给失意刀了。”
另一名男子这才侧卧睁眼,一双醉眼精光四射,道:“你要和我赌?总该先定下赌注,谁输了今夜要事事听从赢的人的话,你敢不敢?”抱琴男子却又轻笑,道:“怎么不敢?我怕你吗。这么说你是要赌蓬莱岛主赢了,既如此,为我自己我也得对失意刀帮上一帮才行。”笑容未敛,五指疾张,凝神一想便拨响琴弦。
琴声共细雨随风潜入夜,如一片弥天大网悄然落下笼罩更夜园一隅。
起始处如檐角滴雨,点点滴滴,十余个音后,那一声声抚琴如浪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层层叠加,赫然惊涛拍岸,江河翻滚一般。点点灯光晕染细雨夜色,琴声传来处绿柳枝条纠缠乱舞,一个男子白衣飘逸,膝上琴通体乌黑古朴,漆光泛碧,镌“绿绮台”三字铭文,唱道:“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远处乐逾身形一滞,险些被烛九阴劲气撞伤胸腹。“酒狂”王留客大皱浓眉道:“你何必非戳人痛处!”抚琴人阖目运指,但笑不言。
“酒狂”“琴狂”形影不离,“琴狂”裴师古本是西越翰墨之家出身,自幼有奇症,发作三次必死,游方道士坦言唯有放他随心所欲,一生不拘礼法,放浪于山林之间,才能保平安。到延请西席之年,饱学鸿儒皆不能使他甘心下拜,适逢宁扬素被迫入吴宫,一心仰慕她的“文圣”何太息自恨无力回天,隐居山中抚琴纾解满怀痛楚,那琴声却令裴师古追逐寻觅,拜在文圣门下十年,得其师将“天魔琴音”倾囊相授。而后更是在琴上青出于蓝,得古琴“绿绮台”,弱冠之年便登小宗师境界。西越称臣北汉,江湖把他与瑶光姬并称“剑胆琴心”,“剑胆”赞的是瑶光姬武道求索,义无反顾的胆识,“琴心”二字却是说裴师古其人寄情于琴,擅度人心,与人交手百无一误,次次轻易料中对手生平大喜大悲大忧大恨,以琴音搅得人六神无主心神俱乱。
蓬莱岛主少年成名,天赋卓绝,剑术未逢敌手,不曾为情所苦,又坐拥金山,仿佛一生际遇找不到一个不圆满,非要寻破绽软肋,唯有亲缘浅薄,生父不详,又遭母亲中道捐弃,宛如无父无母的孤儿。
裴师古以《蓼莪》引他心念不定,弹唱到哀愤之时,便如长夜风雨中有人茕茕独立,质问上苍为何世间他人有父母生养,得父母哺育怜爱,唯我不幸,不能奉父母终老?至“无父何怙,无母何恃”两句,纵是他身侧的酒狂亦轻声慨叹。若有其他毫无内力,早失双亲,孤苦无依的游子闻得,怕是已伏地嚎啕大哭,泪水涟涟沾湿双颊。
乐逾不料琴狂会在自己与失意刀对战时出手,猝不及防,灵台已为琴声所侵,只觉头痛欲裂,腹背受敌。方才强撑受伤,这时心境被扰破,一口真气泄了,衣袖被劲风割裂几处,只是借颀颀之锋锐与渺沧海身法的高超一力拖延。
远处柳堤上缓缓走来一行人,四名傀儡婢在前提灯,莫冶潜听见琴声想起,料是两位小宗师联手,与他有深仇大恨之人必死无疑,特地来看。众人在梅岭藏艳外一个戏台上坐下,遥遥见两个身影,乐逾已现狼狈,神情各不相同。
裴师古此时收手,一笑道:“胜负再无变数,留客呀留客,不如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帮他?”王留客却只懒懒翻了个身,饮酒道:“你们小宗师里的强弱也天差地别,我刚刚摸到门槛,怎么帮?我赌蓬莱岛主遇强更强,剩下的与我没有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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