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逾方才被怪鲸杀气所犯,大开杀戒,越发狂暴无法自持。他自幼无父,不觉父子天性,待到成为他人的父亲,才知一个父亲爱惜保护子女之情。船工齐力解铁链,乐逾对它道:“此处距我鲸鲵堂仅十里,乐氏子孙死后皆归葬于海,到时你尽可以来吞我尸身。”
入夜时分,船抵蓬莱,岸边栏杆后站着三五位校书与管事,或老或少,皆穿裘衣,又有仆从手提灯笼跟随迎候。待那船靠近,几位校书见得乐逾身影,同是惊愕。韩校书年事已高,震惊地抬手揉眼,只当看错。郭校书低声道:“怎会如此……”
那年轻的陈校书为人周到,先飞快看一眼辜薪池与林宣神情。林宣目中微有讶然,辜薪池却一闭目,他也愿是灯火晦暗,看花了眼,却太了解乐逾,他气质与离岛之时大异,是真的年未而立就已生白发。
辜薪池已有决断,对韩、郭两位言道:“劳两位久候,真叫我等晚辈汗颜。如今岛主来了,两位疲乏,岛主也累了,今夜恐怕打不起精神续话,不妨就这样,两位先回去安歇,明日岛主休整好了,一定亲自上门拜会。”
第50章
两位鬓发花白的老校书对望一眼,都觉方才所见,黑发间黑是黑,白是白,丝丝白发触目惊心,竟有些慌乱不得语了。既然辜薪池提出,林宣含笑附和,便先将这二人送走。那年轻的陈校书也告辞陪送。
辜薪池独立岸边,待乐逾上岸,却不料乐逾离船之后等了等,一个怀抱襁褓的乳娘小心跟出。
他与乐逾隔几十步对看,千头万绪,难以交代。一旁早有在乐逾后下船的管事,以袖拭汗道:“见过辜先生,劳先生亲迎,真是幸甚,哎,幸甚又愧甚!岛主不准,我辈也不敢对先生提及,岛主此番回来,还带了……”
却见乐逾行到他面前,从乳娘怀中将那襁褓一端,递给他道:“薪池,来看我儿子。”
乳娘怀里一空,大惊失色,辜薪池责道:“你吓着他了。”乐逾将儿子一塞,那婴孩恰好醒来,睁着一双眼睛望向辜薪池,吮了吮嘴唇。辜薪池心生怜惜,交还乳娘,道:“这孩子生得很可爱。”
再美的人在满月之时都看不出多美,五官还平扁,唯有眼唇显出几分轮廓。乐逾听他所言,这才伸手,那婴儿幼小,越发显得他手掌大。乐逾仿佛这才第一次看一番儿子的眉眼,道:“你信不信,他‘母亲’本就是我今生所见第一美人。”
乳娘惠娘抱婴孩下去,乐逾道:“我的鲸鲵堂如何了?”那管事见状已然退下,辜薪池笑道:“不敢有负所托。知道鲸鲵堂主人一回来,不问旧友,先问鲸鲵堂。也罢,由我带他去看。”
便只要两个仆役一前一后打灯,其余事交由林宣,两人先向松石园行去。山林间点缀亭榭,廊道幽深,其中一段,石阶宽阔却陡峭。辜薪池今夜等候许久,走到半途已觉体力不支,乐逾转身伸手扶他,在这一扶之间,仿似半年光景电光石火般闪去,他们不过在岛上小龙潭亭内曲水流觞,玩得误了时辰,夜里才乘兴而归。
蓬莱岛上多有典雅富丽的居处,因初代先祖乐游原留下“举灭鲸鲵”手书,岛主起居之处称为鲸鲵堂。乐羡鱼的鲸鲵堂在枇杷馆,自她去后已被乐逾珍而重之封藏,不许人踏足一步。乐逾的鲸鲵堂却在松石园内,一派狂士隐逸于山林的兴味。
推开柴扉,园内洒扫精心。仆役将堂中灯火点明,帘栊洁净,一尘不染。屏风上尽是狂草,碧玉珠帘后,四面墙上也多挂蓬莱岛收集的名家书法。盆景内绿苔尚湿,竟是每日得人照拂。
辜薪池道:“你不在这些时日,好不容易我功德圆满。眼下完璧奉还,鲸鲵堂主人可还满意?”乐逾将棋盘一移,靠坐道:“满意到想向你讨杯酒。”辜薪池见他不拘礼法,心怀一宽,也卸下大氅放在身侧,松懈道:“那便唯有‘寒夜客来茶当酒’了。”
辜薪池挽起衣袖烹茶,红泥小火炉,两人之间一灯明亮,烛火跃动。乐逾把玩茶杯,道:“你不问我?”
说是三个月,却离岛大半年,归来鬓边已生白发。辜薪池细究他身上的凌厉,道:“你不说便是不想说,你不想说,我为何要问。”乐逾道:“我想不说,你就不问,还替我把其他人拦住。”辜薪池一笑,道:“你既然对我都不想说,我怎么能让其他人再来问你。”
乐逾看他片刻,道:“其实没什么不好问。”辜薪池听他这样说,看向火光下乐逾黑发间丝丝白发。有许多话想问,却不提一个字,只道:“你这次出去,想必经历了很多辛苦。”
乐逾道:“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想起萧尚醴的脸,双眸情恨缠绵,额上海棠般的红印。在自己臂膀中,肌光如雪,曾拥他入怀,便足以抵消相思之苦。他道:“并无辛苦。”
辜薪池道:“接下来你打算如何?”此番壮士断腕,南楚海商会的人手全面回撤,是否要增添到其余三国。而南楚武林,春雨阁顾三公子入主垂拱司,挟天威联络各大门派。要不了几年就会与蓬莱岛呈敌对之势。这深秋当真是多事之秋。
乐逾道:“按兵不动,传知岛上诸位管事,我要闭关。”
月上中天,辜薪池自鲸鲵堂出来,林宣等候在外,乐逾就没有多送。他身影颀长,一路行出,还在系大氅衣带。
林宣将乳娘与小公子安顿下,本要调笑辜薪池一句“先生怎么每次走出门才记起披衣服”,见他神色,不由担忧道:“先生……”
辜薪池对他笑道:“我没事。”自袖中抽出一张纸递去,道:“总算有一件好事,小公子的名字定下了。”蓬莱岛乐氏为子女起名都依照心境,乐逾的名字从“渝”至“逾”,便是其母乐羡鱼参破情关,自“此情不渝”,到“世间无一物不可逾越”,也自此逾越宗师难关。
及至乐逾,纸折四折,林宣接来展开,果然是乐逾的笔迹,笔意纵横。取名既然从水,那纸上就赫然一个“濡”字。
辜薪池想起乐逾方才说过,若有女儿,取名乐如,既然是儿子,便取名乐濡。林宣抬眼,两人心头浮起同一句话。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而此时千里之外,锦京城内,楚宫里宴席不断。数月前太子加冠大婚,楚帝年五十四,二立太子后身体忽地不再康健,时常抱病,索性降下旨意,许太子临朝听政,掌监国之权。他虽下罪己诏,却不曾停修宫殿,如今太安宫竣工,自携容妃移居过去,日日歌舞饮宴。
今日朝会,又是太子奉旨听政。因边关来奏,太子下朝后便去太安宫觐见。楚帝移居太安宫后太子得赐理政,皇位谁属已经分明了,萧尚醴朝事繁忙,愈发少见容妃。
太子妃田弥弥日日来向容妃请安,说是太子殿下万事皆好。容妃情知他操劳,在歌舞中将双目望向他,生怕幼子有一丝一毫的憔悴。万幸萧尚醴与她一般,再事事辛苦,再备受折磨,都不损伤颜色。容颜与额间深红锦带相映,掌权之后,更添一种山顶雪一般的高华。
她望着萧尚醴,悲欣交集,却不得在楚帝前说一个字。只五指裹在丝帕中,朝萧尚醴轻压。
萧尚醴目中现出安抚神色,在楚帝面前,禀过事便辞去。容妃目送他背影带东宫侍臣走出,殿内歌舞靡丽,她坐在上首却如在一片修罗血池中,听身侧楚帝沉沉道:“他已长大了,寡人把江山都交与了你的儿子,你还有什么好怕。”
萧尚醴万般念头沉浮,一时是边关之事,结盟东吴攻西越一事已不远了,大将军吕洪拥兵自重,迫朝廷一再容让;一时又是母亲,伴君如伴虎;再一时是高锷把持朝事,需倚重这老臣,宠爱他的孙女;又一时是垂拱司,如何步步收拢江湖势力;唯独不敢想乐逾。
萧尚醴坐在辇车上,闭目反复思量,下辇时竟已头疼涨裂。田弥弥在东宫前相迎,见他面色苍白,便不动声色见礼,与他携手入内。
田弥弥对他毕竟无多少心疼,萧尚醴见她似有言待说,也不多话,只挥手令左右退下,道:“太子妃……不必踟蹰,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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