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逾道:“军国大事?”林宣道:“南楚与东吴共同攻越已成定局,今秋借故向并州调动了粮草,大战就在今明年间,据说西越君臣已在商议求和事宜。”
西越有狂花居士沈淮海那位宗师在,虽说宗师都被宗师之约束住手脚,不得出手相助,却也不会坐视西越亡国。南楚东吴虽然势强,也要忌惮宗师之威,在西越宗师离世以前,只能逼迫西越割城池,献财帛。
林宣沉吟道:“还有一件事……”他道:“梁城新建了一支水军,不知是不是,意在蓬莱。”乐逾道:“不必不知了,意就在蓬莱。”他起身向外走,道:“替我广发请帖,不能漏了霹雳堂,乌兰郁也邀上。拟于犬子生辰,聊备菲酌,敬迓贲临。”
值此江湖多风雨之际,蓬莱岛主广邀宾客。他既能邀宾客,便是出关了。江湖皆已知晓两年前与瑶光姬论剑的“凌渊”是蓬莱岛主乐逾,年十四便杀天山蛊王,有了小宗师修为。
若天下小宗师是一群马,瑶光姬与他当仁不让应为首。可现下瑶光姬在论剑后奉北汉国师法旨,面壁思过,蓬莱岛主虽然出关,却也无从得知修为突破到哪一步。江湖之中流言纷纷,竟有人暗暗猜测,莫非蓬莱岛又出了一位宗师。
顾三自不能让他占尽风头,乐逾十二月末出关,三月便传出消息,说是春雨阁主顾三公子的夫人“惜雨刀”顾藤衣早已登上小宗师境界。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蓬莱岛上文人多,三月有踏春,四月有游春。选取岛上松间有流水处,铺设坐毡锦障,好似林下山人。诸人携带杯盏点心,饮酒者曲水流觞取乐,爱茶者舀清泉烹茶。
临溪的一块大石上,刻出一张棋盘,林宣落下一枚棋子。却是昨日与辜薪池下棋,中盘投子认输,此时复局推敲。
蓬莱岛上有若干孩童,因此设了学堂。饱学之士既多,就不必从外请讲师。几位校书郎轮流授课,每逢旬日辜薪池去讲学。“踏春”“游春”之日学童都要守礼仪侍奉师长,管事们便请辜薪池去。幼童才开蒙,先讲《诗》,不学《诗》,无以言。童子们以《诗》中不解之处提问,师长们也含笑点拨,林溪两岸处处是吟咏问答之声。
乐逾道:“你天生聪敏,不愧是‘神童’,只是下过棋的人太少,棋力难有大进益。”林宣却只低头微笑,道:“谢岛主赐教。”
乐逾见他神色慧黠,这才悟到,笑骂道:“你这小子。”林宣与辜薪池数月前的争执早已过去,相处如常。林宣的棋本就是为陪侍他那位先生下棋学的,当然只需钻研一个人的棋路,何必到处寻觅对手,精修棋艺。
林宣见他难得开怀,便又道:“还有一件喜事,岛主可还记得芜城遇到的伍世兄?”就是那个骰子不离身,练字不间断的野店客栈账房。乐逾了然道:“我借用过他名字。”
林宣打趣道:“能以随便一文钱为信物的,除岛主外不做第二人设想。那位伍兄确有不凡之处,自淛州护杜管事归来,又只身涉险,回淛州为杜管事变卖产业,所得钱财一分也没有私藏。杜管事看中他人品才干,将他招为东床。”这就是为何林宣要称他一声世兄。
乐逾道:“我记得你出岛历练时,杜管事也对你颇为看中。”林宣却只轻声道:“我的心意岛主并非不知。”
乐逾道:“你与薪池皆是行为端方的君子。”难就难在此处。林宣却涩然道:“先生才能称一句端方君子。”他自嘲笑道:“我的生父罪大恶极,不配为人。能有今日,全赖先生救我,教我。及到我稍有所成,有些微长处,便不遗余力地将我引荐给诸多名家,因此博得‘神童’虚名……”
往昔种种历历在目,林宣轻叹道:“先生待我如师父,如兄长,全无私心。我不该对他有这样的心思。有这样的心思已经是错,绝不敢错上加错,以我的苦痛去勉强他,让他有任何为难之处。”
第53章
辜薪池自溪边走来,石畔乐逾喝过几杯,离酒醉差得远,正扶石看棋盘。他与林宣都席地而坐,一个恭谨,一个随意,一柄新写的折扇随手扔在巨石面上,草书笔势奇崛,却是十个字:好僻谁相似,从狂我自安。
林宣满腹温柔与辛酸,见他来还怕被他看穿,便笑道:“先生有事和岛主相商?我为先生烹茶去。”乐逾好整以暇,辜薪池席地正坐,神态自若道:“我方才,看见惠娘在溪边落泪。”她是乐濡的乳娘,便是抱着乐濡在溪边拭泪。那漂亮幼童不明所以,咬字道“惠娘不哭”,提起雪白衣袖仔细为她擦,又搂住她的颈子在腮边亲一大口。
辜薪池怜惜道:“濡儿是个好孩子。”乐逾道:“我却不是个好父亲。”他出关三个月,见儿子不足十次,乐濡年纪稚嫩,不会委屈,乳娘是替他委屈。
辜薪池露出一点关切,笑道:“阿逾,我敢担保,你这父亲当得也不会太差。”
锦京,七月,东宫内繁华似锦,恰似监国太子的声势。夏木清荫处,蝉鸣里时不时一声莺啼。临水的水殿檀木阑干全被浓荫覆盖,水面绿波细纹,锦鲤嬉游。
殿内隔扇碧纱透出清凉,高足落地铜盘盛了消夏的冰雪,刚凿出的大块坚冰堆成尖,犹如一座散发寒意的冰山。
殿内席分宾主,顾三一身白衣坐在下首。上首一位鬓簪步摇,隔帘相对的盛装丽人,两人皆是眉眼间一派聪慧灵秀。坐主位的正是代太子待客的太子妃田弥弥。
觐见太子带一位小宗师有威逼之嫌,顾三只带苏辞随侍,那蓝裙云锦的女子跪坐在他身后,因她修为最高,听得一阵足音自水波上的廊道远远传来。
太子服饰绯红,监国太子在袍服外再加一重纱罩衣,腰系玉带。朱衣本该是极热,他肌肤却与腰间玉板一色。红白交映,不生一点汗意。
殿内为消暑热摆了两座铜盘冰堆,冰中混入薄荷香片,取冰凉醒脑的功效。他入殿时,那滴滴冰雪消融之声忽地清楚了,暑气顿时消散,令人觉得这太子殿下如白玉冰山,额上红痕又被压嵌珠宝的绫带遮掩。
田弥弥敛衽告辞,苏辞也退至殿外,萧尚醴与顾三议事。垂拱司既收纳那么多江湖人,总要让他们物尽其用,萧尚醴自一年前便示意顾三暗中以这些人监察重臣,终有一日,要扩及百官。
议过垂拱司,萧尚醴道:“梁城水军现状怎样?”顾三只含笑道:“就在下所知,训练倒是十分勤谨。”
南楚本来就有水军,只是擅长江河中作战,不擅长海战。顾三暗道,这位太子殿下貌若桃李,却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性情。他设水军,是容不下蓬莱。
顾三既然心寒,对萧尚醴比当年江上营救静城王时忌惮多了,对答愈发深思熟虑,两下往来却是谈笑如春。萧尚醴却道:“顾卿以为,梁城水军可否攻破蓬莱岛?”
顾三早已认定,世间不会有一个有才略的君主容得下无君无父的蓬莱岛。萧尚醴对乐逾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以至于在密室中被乐逾……所辱,不定被弄成何等不堪的姿态,都不至于要他的命。但权位之前,有什么私情。若乐逾危及大楚的基业,萧尚醴难道还会留他一命吗?蓬莱岛如今越发地与君父为敌,还没有被屠岛,无非是因远在海上,萧尚醴一时鞭长莫及罢了。
顾三道:“如今盛夏,海面风向难辨,在下以为暂不可行。”
萧尚醴道:“那么十月,何如?”他柔声道:“孤听闻蓬莱岛主为其子生辰广发请帖,毕竟相识一场,顾卿可否为孤送乐小公子一份薄礼?”
顾三去后,水殿里再无一人。萧尚醴倚在凭几上,这才显露出一点疲态。如一枝镇日开放,逼得人不敢直视,到深夜方才在花丛中幽幽寂寞的红花。
田弥弥抬指令侍女噤声,徐步入内。萧尚醴猛然睁目,尖锐地扫来,目光犹如千万利箭,田弥弥心头乍惊,却和声笑道:“殿下,是臣妾。”
萧尚醴看清是她,警惕也未全消,只闭眼淡淡道:“是你。”他一顿道:“孤记得你从前不以‘臣妾’自居。”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