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么想着,我一回头……哈哈。”
郝掌柜笑出声了。只是这会儿的笑声之中,没有任何喜悦含义,白、梅听到的唯有痛苦。
伴随笑意,男人的神色也一点点黯然。
如果再给他机会,他绝不会在那个时候回城。而是早早带母亲离开,去与妻儿团聚。
奈何世上哪有“如果”?事到如今,郝掌柜唯一能有的便是庆幸。
还好妻儿被送走很远,一时之间回不到贺城;
还好母亲警惕,见了已死的自己,便认出“这不是我家儿子”。
他伤神,白、梅给他片刻时间,却不会让他无止境地沉溺在情绪中。
在心头又数了几个数,白争流:“之后呢?”
“之后……”郝掌柜一个激灵,回神,面上情绪更多。
他嘴唇颤动一下,这才有力气开口,告诉白、梅:“我看到‘自己’倒在地上,脑袋上那么大一个洞,显然是死了!
“也是这时候,我脑袋又是一晕。再睁开眼睛时,竟是回到了平素里的贺城。只不过,贺城还是没了从前热闹的样子。
“四周都安安静静的,街道却还是从前的样子。我便想,兴许前头看到的那些只是做梦。为此,还高兴了半天。
“城中如此状况呢,则是因为‘人贩子’被抓的消息还没有传开,于是大家都还藏着……谁能想到,刚刚这么琢磨完,街角便拐出两个人来!
“不,那不是人,是鬼!他们一个没了半截身子,就那么漂在空中讲话。讲着讲着,像是猛地想起来自己两条腿不在,于是扭过头去朝背后招手。这一招,就有个下半截身子从街角跑过来。
“还有一个,身子仿佛是全的,可上头都是血洞洞!怕是在活着的时候,直接叫乱箭射成了筛子!
“我怕啊,怕得拔腿就跑。那会儿,两个鬼还在后头议论我呢。现在想想,应该是说我傻吧?明明自己早就不是人了,偏偏还要把自己当活人看呢!
“我心头惊悚,想要出城。没想到,这么跑了一段儿,城是没出,却是碰到了出行的官老爷。我便想,把这事儿报官也不错。于是冲上前去,将人拦住,又惊又惧地说了好久——
“再之后,我发现那个官老爷虽然看起来十分和气,但他也没有影子。
“我骇得简直要晕了!自然是掉头就跑。跑到一半儿,听官老爷在我背后讲话,说,‘跑什么?你不是也已经死了’。
“听了这话,我像是当场被惊雷劈中。脑子原先混混沌沌的,这下一下子清明许多,知道‘啊,我已经死了’。”
郝掌柜讲着讲着,低下头,捂住自己的面颊。
“‘这是好事儿啊,你怎么不乐呵?’——我还没反应过来呢,官老爷便这样问我。
“我傻愣愣看着他,想知道人都死了,如何就是好事?那官老爷便问我:‘你活着的时候,能吃,能睡,对否?’我说:‘对。’他又说:‘那你现在,一样能吃,能喝,能睡,对否?’我说:‘不知……’
“他便笑,说:‘自然是这样的,否则的话,我现在是要往何处?不正是去下馆子嘛!’
“我便跟着他一同去了。吃了顿好的,慢慢也想通。是啊,如果活着的时候能干的事儿,死了以后照样能干,而且还永远都不可能再死,这不是最顶尖儿的好事儿?
“唯独的麻烦,是外头还在打仗。我们这些被‘征兵’来的,也不能整日享受。
“吃完了东西,官老爷便给我布置起任务了。一天呢,要去城墙上与鬼兵一同打仗。再一天呢,就要像是旁人‘征兵’征到我头上一样,去再拉旁人进城。还说,等拉得人多了,还能有奖赏呢。像他,已经因为放出‘人贩子被抓’的消息,吸引众多百姓折返,好生得了一番奖励……”
白、梅听着郝掌柜的话,心头原先在计较,“此人多次试图带母亲进城赴死,按说是算大不孝的。前头他说进城都是好处,我还当是狡辩。可是如今来看,郝掌柜是真的信了这一趟。”
到后半句,两人猛地回神,异口同声:“谁来‘奖赏’?”
两人心脏“怦怦”直跳,只觉得自己抓住了重要线索。
谁是希望鬼境越来越壮大,其中游魂越来越多的存在?
自然是此地“核心”!
如果郝掌柜能帮两人直接确定对方身份,对他们来说,也是事半功倍了。
顶着白、梅的灼灼目光,郝掌柜哆嗦了一下。
他告诉两人一个让他们失望,又不算意外的答案,“我不知道。”
两个青年:“……”
郝掌柜连忙补充:“当真不知道!拉够十个‘兵’,就能得一个最小的职位。拉够五十个、一百个‘兵’了,又能往上升。这些,你们俩已经是‘百夫长’,应该比我清楚。
“我如今还远远没到这地步呢!哪里能见到最大的官老爷?……不过,我也问过请我吃饭的那个,给他封职的是不是鬼兵攻城时的高将军他们,他只道不是。”
白、梅眨了眨眼,松一口气。
梅映寒问:“那你现在‘征’了多少‘兵’?”
郝掌柜:“只有……”吞吞吐吐。
白争流:“嗯?”
郝掌柜:“十七个!对,只有十七个!”
梅映寒:“亦然不少。”
郝掌柜急忙说:“我从前当真不知道——”
白争流:“你说的‘再死一次’,又是什么意思?”
郝掌柜眼睛猛地瞪大,像是青年说出口的几个字,对他造成了极大刺激。
可这毕竟是他自己挑起来的话题。男人脸上再度显露痛苦,却还是开口,轻声说:“去‘征兵’的时候,我们自然不是留在这鬼城,而是去如今的贺城。在那儿,我们的宅子、财物都在,相熟的邻居自然也慢慢重新有了交情。
“大伙儿都能‘长生不老’了,以后还有几百年、几千年要相处呢!谁也不是傻子,就算之前有矛盾,到这时候,也化干戈为玉帛。
“就这样,我们隔三差五就要聚一聚。是拉交情,也是想知道彼此这段时间都做了什么,他们的行为对自己来说有没有借鉴作用。
“就昨天吧,一直与我们一起的一个人,忽然不见了。我想不明白,就去问与他时常同进同出的另一人。对方告诉我……”
“咕嘟”
郝掌柜喉结滚动。
他的嘴唇又开始颤抖,像是接下来要吐露的话音,对他而言极难讲出口。
可都到了这一步,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告诉白、梅。最先还是出于被威胁的恐惧,到后头,就真的成了对作为活人的两个青年心情复杂。既想要他们留下来、变得和自己一样狼狈软弱。又希望他们能够从这鬼地方脱身,去八里镇,再帮自己看看老娘。
他终于还是说了。
“说那个人,死了,死在对面儿鬼兵攻城的时候。
“我简直不敢信啊!问他,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还能继续死吗?他就告诉我,不然呢,难道以为外头打仗其实是在过家家?
“自然是有鬼兵死的!只是和活人打仗的时候不同,杀活人,只要一刀子进去。和死人呢,却是要不断地杀,不断地砍。拿杀活人的力气,往死人身上杀个十几次、几十次,他们才能魂飞魄散!”
白、梅听到最后,瞳仁同时一缩。
郝掌柜还在喃喃讲话,“来了这儿以后,我伤了多少次来着?十次、十八次?唉,早就记不得了。”
作者有话说:
周五!
第271章 疑心
不记得自己重伤多少次,意味着郝掌柜不知道自己距离魂飞魄散还有多少距离。
他骤然觉得性命珍贵起来,绝不愿意将其浪费在城墙上。可是,但凡人在城中,就绝对无法避免踏上战场的“义务”,这又哪里是任由郝掌柜愿不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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