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吧, 当回昏君吧,不差这一回。穆涵出去,李郁萧真正开始着急,思考怎么才能推辞穆家小娘子进宫。
谎称有疾?不行,疾病这项要岑田己打配合, 可配合打得越多,越容易被瞧出端倪, 最近还是要冷着老岑一段时间, 尤其这档口马上要召老岑的儿子进国都,老岑不能太引人注目。
谎称功课太差, 要专心读书?也不行,这就显得李郁萧太上进,只怕也戳穆涵的眼窝。何况功课差这话又得劳烦谭诩来说,一个道理,谭祭酒刚刚搞一手大的,此时也是越不显眼越好。
况这些都不是万全之策,都有辩驳的余地,思来想去,最令人信服的理由还是天子另有所爱。可又不能说是因为宫中已有的家人子或者罗美人,一丁点这方面的意思都不能表露,否则这些人只怕有杀身之祸。
李郁萧很有些一筹莫展,他从前搪塞穆庭霜谎称有心仪之人,这借口便不能施展在穆涵跟前。穆涵不比穆庭霜,倘若依旧拿这个借口,除非他心里的人是个大罗神仙,穆涵才不敢杀。
不,大罗神仙恐怕都不行,说不得要神挡杀神。任天子瞧上谁,谁都要死,除非——
除非!李郁萧浑然一惊,一个念头悄然伸进他的脑海,像是开在阴曹地府的曼陀罗花儿,花蕊妖妖曳曳,拖着藤蔓,一点一点缠据他的心思。
除非此人,是个穆涵一定不会杀的人。
沉吟良久,李郁萧叫黄药子近前:“去将朕的那条白梅巾子取来。”
“诺,”黄药子又低声道,“奴婢一定悄悄的。”
“不必,”李郁萧倚在枕上,眼睛不知钉在帐上何处,良久未言,却忽然闭上眼,“不必悄悄的,要大张旗鼓,将这话从凤皇殿传出去。那巾子的颜色、图案,要传得一五一十。”
至于从何处而来,从何人处而来,只要样子传得绘声绘色,有心之人自然能打听得到。
黄药子躬身退出去,李郁萧仍仰在枕上闭着眼。真是,才剪灯花,又点灯花,才别谢桥,又上谢桥,才避风尘,又入风尘,才罢相思,又演相思。
没事,他安慰自己,咱们是敢登几千人的戏台子的角儿,如今虽没有水彩粉黛遮面,可演技这项咱们不能输。
……
很快陛下的演技施展开来。
振武八年冬,今上易凤皇殿为栖兰殿,同时太学新编《玉台诗览》,总汇本朝与先秦诸子诗歌百余首,其中有一阙《素霜》流传格外广泛,街头巷尾人人可颂,风行一时。
佼彼君子,在水之湄。
幽彼琴歌,逐彼高徽。
杜鸟引翅,比翼相追。
白日西及,乐忽忘归。
佼彼君子,在水之洲。
清彼琴歌,其音攸攸。
中洲何远,我心何忧。
左右顾之,沛乘桂舟。
佼彼君子,在水之扬。
游彼琴歌,拟音凤响。
交臂同咏,褰衣俱翔。
兰栖湛露,竹慕素霜。
佼佼的君子啊立在水畔,他的琴音好比凤鸣,我愿与他手把着手一同吟唱,掀起衣摆涉水远去。我与他双宿双飞,好比娇兰栖露,共度春光,也好比白霜落在竹叶上,相持凌寒,共守岁长。
李郁萧坐在栖兰殿窗前,手上一册新诗装样子也无聊,间或望一眼外头苍白的天。千言万语,他叹息着告诫自己,李郁萧你要记得,只是演戏。
——卷一·终——
# 卷二·幽兰发兮无期
第30章 说祝于室,焫萧燃芝
卷二
姜菀人从来知道, 有朝一日她终会来洛邑,来登建章。未竟之事还太多,九泉之下还有故人睁眼看着,她也一直在经营, 在静待时机。
只是她从没想过,她会以这样的方式到来。
撩开车幔一角,远远儿地可望见城门一隅, 巍峨又隐晦,城门底下是一遛蜿蜒的华盖幡子并乌泱泱的一片羽冠, 那是迎接她的百官仪仗。
“太后——到——”
姜太后的名位里头再也没有“胶东”二字,应天圣慈仁寿皇太后, 这是陛下告过太庙定下的尊封, 穆相也点过头,谁还敢提胶东两个字。如今,她便是中州大晏的太后。百官呼啦啦跪成一片,口中三呼千岁, 恭迎太后回宫。
为首的一人, 长身玉立,发上白玉冕,腰间天子剑, 此刻行至车前,一掀衣摆利落拜地:“母后。”
翩翩的少年, 玄纁二色的袍服在他身上威严又贵气,却没夺去他的风采, 一眼瞧去是如此丰姿熠熠, 与想象中一模一样。不过,姜太后只匆匆看得一眼便放下幔子端正坐直, 她又听见外头另一个稚嫩的声音跟着唤“母后”,她也没有做声。
她许久未言,车外侍女出言提醒:“太后?”
“皇帝,”姜太后沉沉开口,“请起。皇帝该拜祖宗天地,拜孤,免了罢。”
车外响起一片不明显的吸气声,太后回洛邑,却不受陛下的拜?这是何道理?天子虽为尊,可天子不能拜生母么?群臣议论纷纷。
姜太后没有理会,兀自又道:“启程,先行回宫。”
说罢她再次催促,侍女无法,匆匆向陛下告罪,便驾着车,直入宣阳门,穿过铜驼街,向着宫中驶去。
……
“母后还是不肯见皇兄吗?”李荼正陪着陛下用膳,席间小心翼翼问得这句。
阖宫都知道,太后住进长信宫已经好几日,汝南王见过,还时不时召去陪着说话,甚至罗美人都已经拜见过太后,唯有陛下,每回去都不得见。也不怪一向跳脱的汝南王殿下都要小心翼翼,近来陛下是为此事烦着心。
说什么的都有,有的传闻是说姜太后近几年在中山郡过得不好,形容憔悴,不愿意叫陛下瞧见伤心;有的说陛下近来很有些离经叛道,不成体统,姜太后规劝不成便着恼,不愿意再见他。当然更多的,还是说姜太后记恨陛下,记恨他八年没将她迎进长信宫。
唉,有些胆子大的朝臣宫人互望一眼,叹口气,这又岂怨得着陛下呢?
这话他们原不敢想,可自从陛下去年病一场,许是重病大愈死里逃生总是使人心胸通透,陛下如今御下宽厚,恩威并施赏罚分明,倒渐渐在宫人中间立起一些人心。
尤以御前的宫人为最,他们互相瞅瞅,伶俐些的正待开口劝解,忽又听见陛下嘱咐汝南王殿下:“母后既愿意见你,你便多去陪着,别总想着跑着顽,知道么?”
李荼答一声知道,也没旁的话。
半晌,李郁萧撂下食碗:“母后……都与你说些什么?”
“说,”李荼想一想摸出一枚玉佩,“说原本皇考予我起得一个‘苍’字,没来得及叫太常录宗正入总谱就驾鹤西去,后头不知怎的,诏书上我的名字变成这个‘荼’字。还予我这枚玉。”
内侍转呈上来,李郁萧看一看,玉是好玉,刻有一个苍字。
李氏皇族这一代是“郁”字辈,起名从草,是草木葱郁之意,只是李郁萧登基之后,为着避尊者讳,旁的郡王郡主名中的“郁”便隐去,李荼也不例外。苍者,李郁萧心想,东方苍龙,苍松翠柏,倒是好意头。荼呢,相比之下确实比较恶心,本义是一种杂草,白色,有毒,要不说荼毒呢,就是这么来的。关键荼草,民间常常是丧仪时家人亲友所佩,当时武皇帝病重,老婆远在中山郡为他诞下幼子,却叫安一个“荼”字作名,实在不吉利。
那么是谁改苍为荼呢?当日宫中前朝,包藏祸心只手遮天的还有谁。
“母后有意叫你改回去么?”李郁萧问,手上玉佩摩挲不止。
李荼摇头:“母后说罢了,她还说……”
“?说什么?”李郁萧好奇。
李荼有些犹豫,不过还是原话照搬:“母后说,料皇兄你也力所不能及!”
?李郁萧一口老血噎到喉咙口,啥意思,怎么还看不起人呢?好吧目前是没这个本事。他憋着气,半晌放弃一般叹口气:“罢了,旁的母后倘若有需要,你多留心看看,看看她喜爱些什么玩意儿,转头告诉朕,朕替她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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