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着那枚玄霜玉璧的底细, 穆庭霜一夜无眠,而后就是摒弃诸如矜持守礼一类的君子之德, 日日往宫中觐谒。
第一日, 陛下与他谈正事。穆庭霜凝结意志陪着。
首先说起上半年穆涵的北行,这事穆庭霜是已经摸清的, 他秉承坦诚二字,没有半点隐瞒悉数禀报。
不过先头却没说这个, 他另起一茬:“陛下可知中州四境每年兵费几何, 大头花在哪项。”
李郁萧没有迟疑立即答:“以去岁为例,四境并司隶兵伍及吏士私从,合凡六十万人,用谷两万万石, 盐二十八万斛, 衣袍兵械之费按每人两千钱算,一年下来要千两百万万钱。其中大半应当是支在北境。”
殿上君王答得认真,字字正经, 没有一句不合君臣之礼,仿似心无芥蒂。
说完一遛的数儿, 陛下又补一句:“按照他们给朕的上书是这么写的,确切的么, 朕就不知道了。”
这个数目确切不确切, 他确实无从知晓。建章宫南北两台他还没闹明白呢,组个秘书团, 印几本书,都还要扯风月的幌子,更遑论兵费兵权这些命脉,他敢有染指的意思,明天穆涵就敢让他暴毙。
他还不知道穆卿已经开始撬荆睢这个墙角。只道道阻且长,只道乱花迷眼,陛下扬弃乱花只问正道,恭敬地向穆庭霜询问:“兵费与穆相北上有何干系?”
穆庭霜细细凝视他一刻,答道:“实际数目与陛下所知大抵相当,不过,北境另有一项支费。陛下,呼揭铁骑霸道,按理说北境军也该训练骑兵与之对阵,可其实并没有。北境只有主帅穆广霖麾下有一支骑兵,其余的骑兵都是扶余所借。”
?李郁萧头一回听说这事,之前只知道扶余盛产马匹,尤其产雪蹄斑骓,怎么原来咱们还管人家借兵么?
等等,李郁萧慢慢地问:“借,总不能是白借,是要,花钱的吧?”
“是,”穆庭霜手中玉笏抬一抬,“陛下英明,自然不能是白借,是租借。穆涵主导,每年大晏向扶余支付大笔钱粮租借骑兵、买马。这笔钱从朝中支出去,到得北境,再到扶余,陛下聪慧,个中猫腻不必臣多言。年初穆涵之所以一定要亲自北上,只因一直施行的分账之法忽然岌岌可危:扶余新王刁难,以反叛相要挟,要求加价。”
李郁萧瞪着眼睛,什么东西,意思是穆涵联合外族一直骗朕的钱?年初外族头头换人,不认账,或者想独吞,分赃出问题,穆涵才忙不迭亲自跑去?不是为着北境安宁,甚至也不是为着他的长子穆广霖,而是为着这笔钱。
不好吧。“穆涵已经与扶余王达成新的协议?”李郁萧问。
穆庭霜静一刻:“是。只是臣与陛下一样,具体数目不能知道确切。甚至……”
嗯?他从不欲言又止,什么该说,该怎么说,什么打死不说,从不犹豫,这是?李郁萧顺着问:“甚至什么?”
“甚至,”穆庭霜眼睛微微耷拢,嘴唇紧抿,罕见地袒露出一丝脆弱,“甚至他到底为何北上,都是臣自己探知,他并没有告知臣。”
啊,不是穆涵说的,而是穆卿自己打听的么?李郁萧一时替他不是滋味,穆涵这个老东西,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女人,说杀就杀,留下的这一双儿女,女儿才十岁出头就往宫里送,儿子也瞒得这样紧,哪有一家人的样子。唉,穆卿真的不容易。
合该如此,寻常君臣相得是这般吧?绝没有旁的心思,臣子苦楚,君王体恤。
他情真意切:“穆卿辛苦。”
嗯,臣很辛苦,穆庭霜暗暗望他,卖惨这手,还是跟陛下学的,可见是有些成效?谁道陛下接着来一句:“朕早就在想,不如另外封穆卿一个爵位,不必总跟着穆涵算。”
。这话早先陛下也说过,玉璧封的诏书里也写的有,穆庭霜有些哑住,他哪是想要甚加官进爵?或许从前是想要,可是如今,他是想要陛下一分怜惜。他一头往栖兰殿扎,其实并不想谈什么正事,什么扶余什么马政,他是来致歉。他辜负陛下信任,当不得陛下的丹心,他欠陛下一声真真切切的,臣有罪。
穆庭霜紧盯上首,手往怀里一拎,索性扯着一截绫绳将那枚玄霜玉璧拎出来:“若是另封一爵,陛下这诏书可要重写。”
诏书上穆庭霜只是宣义侯次子,穆庭霜拿出玉璧即是想告诉陛下,里头的诏书臣看过了,陛下心意,臣已知悉,旁的建储之论或许要再议,但里头的心意,臣真的知道了。
上首的天子却仿佛不知。
目光跟着落在他手上,落在那枚玉璧上,李郁萧心里只有一片恍惚的浑噩。
奇怪,他还记得当时写下这份诏书时的情景,终日惶惶,万般不能赏心,心神俱难自持,一遍一遍写穆庭霜的姓氏也不能缓解分毫,又写下这纸诏书。
为何,明明只是数月以前,可为何那场景如今瞧来如此陌生,仿佛已经过去经年?
不知。
是有什么东西,随着荷西佳处的夜色一并消散了吗?
不知。
煊煊金殿,天子一诺:“再议。但是朕一定设法使你摆脱宣义侯这名号的桎梏。”
始终似乎还是落在封侯加爵上,穆庭霜无法,只得拜谢。便要将玉璧归还陛下,陛下望着殿中一刻,眼神难以言喻,最终挥挥手:“既赐给你,你就收着吧。”
穆庭霜无言,百感交集,却还未反应过来,陛下不由分说已经遣他出殿。
……
一鼓作气,第二日穆庭霜再进宫,立誓不谈正事。
进栖兰殿第一句,穆庭霜举着玄霜玉璧称谢:“得赐如此贵重之物,臣无以为表,愿抚琴以谢。”说罢他的目光往内殿望去,里头是陛下寝殿,紫茸一向是陈在那处。
陛下却道:“善,朕这就命人去将琴取来。”
穆庭霜心里一空,从前到陛下寝殿,总是陛下不由分说抓着他的,还总屏退内侍,他总是手叫拖着,说不情愿多少带一点,如今是,如今他倒是很情愿,换做是陛下不情愿。
黄药子亲自取来紫茸设好,又出去,穆庭霜整一整精神,手搭上弦,未成曲调,他闭闭眼,一曲《伯兮》缓缓倾出。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悔。
他弹完了,很快。他忽然佩服起陛下的胆气。他早已能精准辨别出陛下的面孔,是做戏还是真情在他眼中无所遁形,因此他知道,陛下其实曾在无数场合,有心无心,向他表明过心迹。
最早的一回,可以追溯至去岁的祭礼。辘辘的车中,他一寸一寸握着陛下的湿发,陛下稍稍转过脸,向他仰起一副唇舌。不,还要再早,在龙泉观如烟如雾的帷幔里头,两个人贴得那么紧,谁身上什么动静都无所遁形。再往后,在荷西佳处,在栖兰殿,直白的欲望也好隐晦的心曲也好,陛下曾有无数回表露。从修慈寺逃出去的那夜,陛下也曾诚实地向他道,我求求你。
穆庭霜惊觉,原来这句“求你”,是如此难说出口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真真是一颗心捧出去任人宰割。
可陛下说过无数回。《伯兮》讲的是女子思念心上人,伯即为夫君,愿……愿君听此曲,愿君撷谖草,愿君许我后悔,愿君解我心疾。
无数次他未答他,他能答的,全在今日曲中。
可无数次他未答他,又为何,今日陛下又为何一定会答他这曲子?
李郁萧闲闲击掌:“琴音甚妙,紫茸与穆卿是正配,朕没有所托非人。”
说完就没了,仿佛没读过《诗》,不解其意,穆庭霜呆住,陛下这是?
少顷,他衣袖一振站起身:“臣斗胆,听闻陛下琴艺有成,愿听陛下一曲。”
陛下伸出小臂晃一晃,臂上还缠着白帛:“今日却不成,朕有疾,碰不得琴。”是说之前的伤还没好全。
可穆庭霜却在想,碰不得琴?弹琴要手臂么?他还记得从前陛下当真手上有伤,那时候还日夜到麒麟阁誊写琴谱,写出来送到他跟前,那丝帛上间或还带着血丝,如今是琴也碰不得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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