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庭霜也很利索,跪到殿中一拜:“诺。”
……
谭诩虽然当殿没有异议,但是下来还是找李郁萧长谈。遣穆常侍去并州,固然不会激化矛盾,固然是示弱以图强,但恐怕并不能真的赈济饥民。
端坐在御座上的李郁萧却微微一笑,问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谭师可知朕暗中筹措多少银钱。”
谭诩称不知,李郁萧手指在空中一划比一个数儿:“万石。”
!谭大人鼓着眼睛吹着胡子:“陛下可莫玩笑,并冀两州统共十六个郡,一年的税钱都收不上来这么些。”
“朕没有顽笑,”李郁萧手指扣在案上,一下一下无意识地敲过一遍,“只是这些钱粮恐怕只有一半能真的用于赈灾。”
谭诩沉吟道:“陛下难道是枉突徙薪?”
“正是,”李郁萧在铺开丝帛,列下并冀两州十六个郡和对应的人数、户数,“并州人头最多的太原郡不过六十八万人口,在四境之中前二十也排不上,朕知道赈灾救急用不了这么多。可是谭师,若是半点好处也不给穆涵,穆涵又凭什么答应赈灾?”
“陛下的意思……”
“这些钱少说一半要落到穆涵囊中,朕有这个预备。”
他说得这样平静,御笔狼豪,写下的并州生民数目没有半点错漏,谭诩便知他用的心。却听陛下又道:“朕也知道穆庭霜一个人去不行,还是要劳动谭师跟着跑一趟,还有御史台邓少丞。旁的还需要哪些人手,谭师只管点将。”
谭诩领命,踟蹰片刻还是忍不住:“这么多银钱,陛下当真不心疼?”
李郁萧从笔下一条一条的数字中间抬起脸,莞尔一笑:“不心疼,但是谭师,这笔钱如今进得穆涵口袋,将来朕要他一点一点吐出来。朕要让这笔钱上史书。”
谭诩遂知,将来倘有一日穆涵的罪状昭告天下,那么今日这笔赈灾的钱即应写在罪诏之上,史书工笔绝不能饶过。
他真心实意:“陛下英明,老臣总算无愧先帝所托。”
李郁萧却道:“朕不敢说这话,并冀两州百姓还饿着肚子。”
谭诩以为然,只是想一想还是忍不住开怀:“贪墨赈灾的粮款,穆涵此次是逃不掉的,负责押运的还是他儿子,妙,陛下此计妙极。”
嗯,李郁萧顿一顿。是,穆庭霜此去,如今来看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什么事你们父子间聊聊,在你们自己封地聊清楚,就完了。但是将来回看,穆常侍一旦到并州,怎么,你儿子发钱你来收,这中间儿能没有一点猫腻?穆庭霜此去,即是穆涵的罪证,是穆涵的催命符。
而穆庭霜没有犹豫地领命,说臣敬受命,干脆称诺,半点磕绊都没有,朝会过后也没来栖兰殿问过一句。
李郁萧吊着一口气用来和谭诩谈正事,谈完谭诩告退,他只觉这口气再提不上来。
胸中气血翻涌,眼前丝帛上的数字糊成一团,手上抖得险些握不住笔,一力掼在帛上,墨迹缭乱。他紧紧攥着笔,早已不是规整的握笔姿势,指甲扣在手心,尖尖的还挺舒服,恍惚间写得一个字,又或许不成字,丝帛乱上添乱,倒令他欢喜,赶着又写一遍这字,又一遍,再一遍……最后李郁萧力竭,笔一撂瘫坐在御座上。
少顷黄药子来收拾。
御案、书箧这些要紧的地方他向来亲力亲为,正想着今日陛下这又是写的什么,堆得御案下雪似的,抻头一瞧,得,跟先头一个毛病,一个穆字翻来覆去写满篇,不知多少遍。
……
穆常侍直到启程也没有单独进过宫,陛下倒是殷勤不改,太館令新制的玉盘珍馐,钩盾令新培的奇花异草,采珍令新购的宝珠美玉,兰台令新誊的古籍诗卷,一天三趟往宣义侯府送。
宫里和朝中都当陛下这是在赔罪,这不要问人家亲爹封地的错处么?那也无法,北邙坑尸案轰动天下,不查也不行。其实要不说穆二公子还是有手段呢,哄得陛下让他来做钦差,自家查自家,达成目的还甩脸子,拒不进宫,陛下竟也惯着。只一项,扬州进贡的绞丝珍品,往年是全部交给少府织室为陛下裁衣,今年呢,宫中只给长信宫留两匹,其余的悉数赐给穆常侍。
穆常侍上书说臣谨遵陛下教导,修身节俭,不敢穿绞丝制的衣裳,陛下却回一道圣旨,说谁叫穆卿裁衣裳,分明是送给穆卿做琴弦,长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卿此去北郡,朕即在栖兰殿日日远望,静待卿的琴音归来。
这一番惹得宣义侯裴夫人都坐不住,进宫见太后,向太后隐隐诉苦,请求陛下不要再乱赐东西。
陛下可好,不仅没停下赏赐反而变本加厉,一份变双份,给裴夫人也开始送东西,宫里人都说,陛下这是随了先帝,父子俩都是情种呢。
使团离朝这日,李郁萧站在修慈寺佛殿顶上遥望,一行人渐行渐远,心中默念,也好吧。他知道穆庭霜不会来道别,而那些华贵的赏赐不会使两人更亲近,只会推得越来越远。相见不如不见,离开一段时间,冷一冷,也好。
第48章 离恨别前书
然后过去还没一天, 李郁萧就开始反悔。
不好,这样一点也不好。
宣义侯府要说离宫里也不近,快马也要一刻, 可是人还在洛邑, 即便不见面他也知道那人就在不远,就在同一座城中, 他真的轻视这个念头对他的意义和安慰。
这日李荼过来陪圣驾念书, 讲的是《荀子·臣道第十三》,经筵师傅念到一半就看出陛下在走神, 但他不是谭诩,只略咳嗽两声作为提醒, 奈何没用, 后来李荼也发现,他皇兄眼神飘忽不知神游到哪,他小爪子拍着砚台:“皇兄!”
“嗯?”李郁萧回过神。
“皇兄在想什么?”李荼不难烦道,“这段师傅已念过三遍, 皇兄还不听, 臣弟耳朵都要起茧子。”
“啊,”李郁萧带着歉意冲经筵师傅道,“神思不属, 是朕的不是,师傅接着讲经便是。”
经筵师傅称诺, 正待往下讲,李荼却犹自瞪眼:“使团在外头替皇兄跋涉, 皇兄只须坐在殿里听几句经, 竟然还不好好听!实乃昏君做派。”他向经筵师傅抱怨,“讲《臣道》他就听不进, 下一回讲《君道》还得了?怕是要听天书!”
“使不得使不得,殿下慎言。”经筵师傅叫兄弟俩吓得不轻。
李郁萧安抚地向他挥挥手,瞅着李荼:“你怎么这么急,当着师傅的面胡言乱语,像什么话。”这孩子日前曾经自请跟随钦差去并州,说是要保护谭师的安危,叫李郁萧否掉,正在闹脾气。走神是李郁萧不对,但是你这崽子借机发癫,不允许。他道,“你再急,朕也绝不答应你离开洛邑半步。”
李荼叫踩着尾巴:“韩少丞可去,还有……那许多使臣!为何偏臣弟不得去?”韩琰司马匹,与李荼走得很近。
“等你和韩少丞一般高……”李郁萧拖长语调。
李荼眼睛亮起来,抢道:“等臣弟和韩少丞一般高,就可当郎将、可领兵打仗么!”
李郁萧施施然摇头:“不可。等你和韩少丞一般高,你也不能出宫。”李荼大怒,李郁萧又添道,“君子有九思,色思恭,貌思温,你哪一样做到了?就你听经筵上心,听得进怎么做不到?听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李荼被噎得不轻,李郁萧刺完又给他喂枣,答应今年扶余贡来的雪蹄斑骓让他先挑,这才安抚住,兄弟俩便接着听师傅讲经。
可李郁萧听着听着,又开始走神。
这篇讲的是为臣之道,将臣子分为四种,分别是态臣、篡臣、功臣和圣臣,其中圣臣这一项,荀子他老人家说“上则能尊君,下则能爱民,政令教化,刑下如影,应卒遇变,齐给如响,推类接誉,以待无方,曲成制象”,这就是圣臣。
李郁萧心想,穆庭霜的礼仪教化无懈可击,自然称得上“刑下”。自己从前生癔病,眼睛得暴盲症,穆庭霜以激怒天颜的办法治病,能称得上一句“应卒遇变”。从前那个少府令还在的时候,穆庭霜助自己多方削减名目繁多的无用开支,抽丝剥茧,数管齐下,如果这还不算“推类接誉”,那么满朝大约所有臣子都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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