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衡的一切都已找回,化成了灰烬。
奉玄睡不好。
奉玄不用再在白天去寻找韦衡的遗体的下落,闲了下来,夜里反而睡得更加不好。
他在漆黑的夜里梦见高勒在他肩上捅了一刀,温热的血浸透了他的衣服。他又看见了镇军府冰上的血,红梅落了一地。韦衡将刀横在佛子的颈侧,韦衡一把拽起他,要他看冰上的血。韦衡将佛子的字条扔在了火里。
火舌舔上字条,将纸条上的“韦衡”两个字吞噬。
韦衡好像也在被火烧化。
韦衡穿一件红色的袍子,脸色惨白,说出“到思颜”这个名字。
他说:“他不死,你就得死。”
奉玄推门出去,想要远离韦衡。他听见遍照院的夜猫发出瘆人的叫声。香灰和尘土混在一起,被风微微吹动,几十具棺材一动不动,在佛像前齐齐沉默。
狂尸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梦见自己找不到佛子,他又梦见他做过的梦,佛子转头,黑发之下只有一个森森骷髅。他梦见黑暗里滚来了拖着头发的人头灯笼……又是血,血从白纸上渗出。白纸白得吓人,血色殷红。一双黑墨画出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韦衡的头似乎要睁开眼,下一刻就要直勾勾盯着他。
一幕幕噩梦一般的景象在奉玄的梦里出现,可是这又不止是梦,是发生过的现实。
奉玄从梦里惊醒,眼前还残留着梦里的影像……那是梦的残影,也是现实的残影。
他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喘着气从被子里坐了起来,摸到了流珠后,他将流珠紧紧攥在手里,不敢松开。一遍一遍,他默念清静经。可是,即使他默念清静经,也无法彻底将那些残影驱除。
奉玄起身,点亮了蜡烛。
他实在睡不着,就穿上了衣服。洗漱之后,拿上了剑。
掀开营帐,帐外扎人的寒气扑面而来。奉玄挡了一下风,走了出去。
明月西斜。
卢州军血红色的军旗被凌晨的寒霜冻住,风吹过时,无法翻动。
师姐已经带着韦衡的骨灰离开了。
奉玄不知道要去哪里。
一个值夜的士兵问他怎么不休息,他说睡醒了。
奉玄问那个士兵:“郎君,你在的军中,有没有一位叫代旺的士兵?”
士兵说:“代旺……我和他以前都是少将军军营里的。他那个小孩儿,人挺机灵的,我知道他,我还认识他姐姐。他死了。”
奉玄愣了一下。
士兵说:“您也认识他吗?您看我问的,您肯定认识,要不您不问我。嗐,在卢州,死个人是多大的事。他是病死的,死了好几个月了,不知道是干活的时候还是处理尸疫的时候……可能是处理尸疫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井里了,我只听他姐姐说他掉井里了,被捞上来之后就一直发烧。他姐姐还找我问军医来着。他有姐姐,帮他起了坟,我们还不知道要死在哪儿呢。俗话说得好——宁作五陵狗,不当卢州兵。”
宁作五陵狗,不当卢州兵。
“郎君以前是雪练军?”
“是。”
“郎君可知道雪练军还有多少人?”
“八百。其实从白城郡到龙门所的时候还剩四五千呢。余丹那个王八蛋,他要是不偷袭少将军,我那些兄弟也不会白白折在龙门所。操他娘的,人都被人给杀了。到了龙门所我们又遇上了齐连淮那个狗贼——我在龙门所里忙着守城,他倒好,忙着守我们,守吧守吧,守到最后,都得死!操!唉……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气!”
奉玄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能说什么。人都被人给杀了,狂尸倒是很自由,到处乱跑。
“您听说是带走少将军的头的人,我不该提这些事。您比我不好受。”士兵说:“您醒得这么早,出了帐子,是要去找您的朋友吧。”
奉玄猜佛子还没醒,只说:“嗯。”然后离开士兵,往佛子的营帐那里走了过去。
他只是想自己走走,不想叫醒佛子。他不想再听人提起“韦衡”这个名字了。他在噩梦里一次又一次看见韦衡。韦衡留给他无数场噩梦,可笑的是……最终他是保住了韦衡的头的人。
奉玄没想到佛子醒了。
等他走到佛子的营帐前,佛子撩开了营帐,叫他:“奉玄。”
“好友,你怎么醒了?”
“我听见你说话了。”佛子问:“昨夜你睡了吗?是一夜没睡,还是醒了。”
“睡过。”
佛子将奉玄让进营帐內,对他说:“等我梳头。”
佛子已经洗漱过了,听见奉玄的脚步声,还没梳头,先撩开营帐见了他。
烛光落在佛子散开的头发上,佛子的发丝黑如鸦羽。
奉玄说:“好友,你也没有睡好,对不对?我说话时离你不近,可你听见我的声音了——你睡得太轻了。”
佛子说:“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我觉得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心里有些乱,也挂念我外祖父。”
奉玄问佛子:“好友,你会做噩梦吗?”
“会。”
“梦见什么?”
“很杂乱。我梦见我姑母抱着我,我好像还很小,还能被她抱在怀里,可是我又梦见我姑母在雨里无助地哭……我想起齐连淮死了,我告诉我姑母,齐连淮死了。我在梦里也记得杀生剑割破齐连淮脖子时的触感,齐连淮的血溅到我的脸上,我因为杀人而感受到了快意。”
佛子总是让奉玄感到安心。奉玄发现佛子醒得很早,忽然意识到,其实他忘了佛子也不过和他一样大。当他有三千苦恼时,佛子亦有三千苦恼,但是佛子不让他担心。
佛子身上负有血仇。
杀齐连淮,只是了却了一桩血仇。
奉玄不知道佛子的父亲到底是怎么去世的,但是他知道佛子没有放下过父亲的死。佛子不避讳在言谈间提起自己的父亲,他深爱自己的父母。无论如何,他父亲的死都沉沉地压在了他身上。
他还要被贺兰奢纠缠。
他还要被太子防备。
奉玄问:“好友,你的梦里没有我吗?还是你不想让我担心,不肯告诉我。”
佛子说:“有。”
奉玄看着他。
佛子说:“我梦见韦衡的脸……梦见你在向前走,你在茫茫雪地里走,如论我如何叫你,你也不回一下头。我梦见一个只有舌头的骷髅在念佛经,我对它说我没有错。”
佛子有什么错?
为什么会有人觉得佛子有错?佛子没有错。在任何时候都没有错。齐连淮要他看了一场虐杀,太子送他牢狱之灾,韦衡把他卷进了一场阴谋。佛子有什么错?
奉玄从来没有觉得佛子做错过什么。
奉玄在佛子的手臂上捏了一下,他知道衣服下佛子的手臂上留着一个牙印,那是他咬出来的牙印。
他对佛子说:“好友,我想起自己总是做噩梦,所以我问你有没有做噩梦。你很关心我,我难过时,你会安慰我。我和你之间是相互的,我不是只需要你安慰的奉玄,我也是可以让你安心的奉玄。最近我只顾着自己难过,我想到我睡得不好,我忘了你也可能睡得不好。你因为我才会被韦衡牵扯进事情里,因为我受了很多委屈,平白遭受了很多辛苦。如果你有感到疲惫的时候,我愿意抓着你的手陪你,让你也能稍稍休息。”
佛子说:“奉玄,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那时没想好是拔春冰剑还是拔杀生剑,还没拔剑呢,你就挡在了我前面,我心里想,怎么会有人挡在我前面?你愿意把我护在身后,我可以信你。”
奉玄似乎又看见了那时的佛子,他说:“我看你不拔剑,以为你是怕自己打不过山匪,所以在犹豫。没想到我在智门寺又遇见了你,你的剑术比我还厉害。”
“我和你在一起时,你不用做什么,我就已经觉得可以放心了。在智门寺重遇你时,我一夜未睡,真的有些累了。我想要睡一会儿,你也真的让我睡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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