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去取水,代旺昏昏欲睡,守在炉旁。佛子倒了一杯水,叫醒了代旺,让他去告诉韦衡奉玄醒了。
奉玄喝过清水。佛子问奉玄:“奉玄,你师姐叫什么?”
奉玄说:“文舒窈。”
佛子立刻去摸奉玄的额头,怕他烧得意识不清。
奉玄没忍住咳了几声,说:“我师姐叫文舒窈,道号是隐微。”
佛子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一半,他说:“奉玄,你高烧烧了三天,军医说,今夜烧再退不下去,怕是性命有危险。之前小韦将军来看你,你认不出他……也认不出我。奉玄,我知道你一定会醒过来。”
奉玄对佛子说:“五岐兄,谢谢你。你没休息好,我醒了,你放心休息吧。”
佛子说:“你先放心,贺兰奢没想杀你。”
“我知道。”奉玄咳嗽完,或许因为是在病中,头晕得厉害,他看着佛子,眼前的佛子似乎都变成了两个,“我应该谢谢他。他不将我踹到河里,咳……我躲不过尸群。好友,你呢,你没事?”
奉玄知道,佛子为了找他跳到了河中。
佛子说:“我没事。”
“河水,好凉。”
“再凉也不必怕,营帐里很暖和。”佛子递给奉玄一把剑,原来是刻意剑,他将剑放在奉玄床侧,“这是贺兰奢为你找回来的。”
看到刻意剑还在,奉玄安心了几分。
代旺告知韦衡奉玄醒了。韦衡很快赶了过来,让人通报后走进了营帐,他知道自己身上带着夜中的寒气,于是只站在屏风前,就着炭盆烤了烤手。隔着屏风,他问候了佛子一声,问奉玄:“奉玄,醒了?”
“嗯。”
“能说话?能说话就答我几句。”
“能。”
“记得事情?”
“记得。”
“我是谁?”
奉玄咳嗽了几声,说:“韦衡。”
韦衡说:“病了一场,就不叫‘哥’了。”
奉玄说:“心准哥。”
“心智未损,也会说话,还好还好。”韦衡隔着屏风说:“昨天我来看你,叫你‘奉玄’,你不应声,在梦里一直流泪,也不知在哭什么。我怕你烧出毛病,强行叫醒了你,你对着我叫‘舅舅’,一会儿三舅一会儿五舅,可把我吓坏了。”
奉玄说:“我没叫过五舅。”
奉玄没有五舅。陛下按出生先后为子孙排序,男女一视同仁,如有早夭者,则空出早夭者,为死者留下一个数字以示怀念,不会让后来者补上早夭者的行序——奉玄小名“八郎”就与此有关,奉玄本是陛下的第七个孙辈,因国师曾预言兄弟存一的谶语,陛下在孙辈里空出了“七”,叫奉玄“八郎”,只当七郎死过了,那谶语已经应验了。
奉玄有二舅太子和三舅齐王两个亲舅父,和寿昌公主这一个亲姨母,另外还有四个舅舅,然而奉玄没叫过五舅:奉玄应该叫陛下的第五个儿子五舅,不过陛下的第五个孩子是个女孩,就是奉玄唯一的姨母寿昌公主。寿昌公主已不是公主,八月,有人参奏寿昌公主私藏两百甲胄,陛下将仅剩的女儿废为庶人,太子再无后顾之忧。
韦衡问:“你叫的是‘三舅’和‘六舅’。奉玄,我倒是没听你说过你上山之前的事情。你家里有几个舅舅,有兄弟么?”
奉玄刚想回答韦衡,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差点将眼泪也咳出来,他说:“我师父说上山入道,以前的是就是前尘旧事了。”
“可你病中叫‘舅舅’不叫‘师父’。你舅舅要是活着,你想见他,我可以帮你找找。”
奉玄的眼里因咳嗽含了眼泪,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鼻尖有几分酸涩。舅舅,他的舅舅们好像一场悲惨的笑话,他的二舅废黜囚禁了几位舅舅……母亲送他上山时曾说让他忘了所有人,母亲说“权力是血中的毒药”,原来这血也包括兄弟血胤。奉玄尚未知晓权力的好处,先知道了它的面目可憎之处,他害怕兄弟相杀的命运。他说:“我醒了就都忘了,就不想了。”
佛子出言道:“小韦将军,夜深了,该让吾友休息了。”
“是我说的太多了。奉玄醒了就好。”韦衡的影子映在屏风上,奉玄看向屏风,头晕眼花,看那影子似乎也是几层重影,他猜不出韦衡的神情。
韦衡对奉玄说:“我知道了你落水的原委,贺兰奢杀了王钟。奉玄,你帮过王钟,我只问最后一句:知道是王钟推你时,你觉得委屈么?”
奉玄看着屏风上的影子,并不说话。
当奉玄在余光里看见把自己推进尸群的人是王钟时,奉玄甚至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当醒来后佛子提起贺兰奢时,奉玄没有去想贺兰奢踹来的那一脚,只是想起了身后年迈的王钟,想起了王钟落入水中的头,大张的双目、染血的花白头发,他替王钟辩解:一位老者希望自己活着,活着回去看一眼家人,他只是想活着;死后万事皆消,他已经死了。
可是他奉玄就不该活着么,为什么要把他推出去……?!
贺兰奢忍受不了背叛,在暴怒中一剑削下了王钟的头——如果王钟活着,他又该如何看他。奉玄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
奉玄的沉默已经给了韦衡答案。
韦衡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奉玄感谢他不曾越过屏风来观察自己的反应。
韦衡说:“奉玄,我提这件事不是为了让你不痛快,也不是想笑话你替王钟免责做得太傻。这种事你不是第一个经历的人,我姨母、我、你师姐都遇到过这种事。我姨母曾说:不可负天下人。德是你施的,你或许没想着别人必须以德报德,但是也没想过别人能以怨报德,可如果你要当一个有德的人,那施德就只是施德,不能去计较后果。王钟做了什么是他的事,与你无关,你想明白了就放宽心。”
奉玄捂住脸,问:“为什么说这个?我明天就能忘了。”
“如果我不说,你忘不掉,这件事会像一根刺扎在你的心里——因为我曾经觉得委屈,我恨了很多年,恨到夜里睡不着。我和我姨母在这卢州被人敬重,也被人恨得厉害,可我要救人时,只能一起救,恨我的不恨我的都得救。你要是要救人,就不能计较后果,这是你早晚要明白的事。”
有人会以怨报德。这是他早晚要明白的事。
作者有话说:
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曹植《美女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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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里佛子给奉玄渡了一口气
第49章 报德3
“原来你很爱哭。”
刮了几夜大风后,天气愈发冷了。十月初一,韦衡下令整顿军务,除抽调的士兵外,军营中所有人可以休整两日。韦衡没时间休息,带兵连夜去了启水县,韦衡巡视范宁郡,几位参军带被抽调的士兵去各县加盖避寒的茅舍。
天色一直不曾大亮。军营休整,辰正时军中才吹响军角,没过多久,天上下起了寒霰。奉玄在军角吹响后才醒了过来,穿衣洗漱后走出营帐,发现营帐上和地上落了一层极其细小的冰珠。
代旺从表姐那里回来,看见奉玄站在风里,立刻跑了过去。代旺的表姐在军中帮人浣衣,韦德音出任卢州主将后下令每个月给浣衣者发一盒护手香脂,十月到次年一月每月发两盒。代旺的表姐舍不得用护手香脂,存下来两盒,冬天军中士兵手足皲裂,常常有人买香脂,代旺的表姐将香脂交给了代旺,让他帮着在军中卖掉,换一些小钱。
奉玄只披着一件绸子外袍。奉玄病了几天,代旺远远看见他时,只觉得他又消瘦了几分,本就清晰的下颌线似乎也显得更加分明。其实奉玄穿得不少,穿了两层里衣和一件墨绿色的袍子,又披了一件镶黑边的薄绸宽袖袍。白绸轻软,风吹衣动,飘然欲举,代旺没见过奉玄拔剑,他一直觉得奉玄是个风一吹就能吹走的单薄修士。奉玄穿了一身冷色,代旺跑过去对奉玄说:“公子呀,你怎么出来啦。吹了风受了寒,再烧起来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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