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岐被留在了屋子里,可他也并不是屋子的主人,他比泽晋还觉得尴尬。
太监为他解围,说:“公子,车马早就备好了,要不您早些回去?”
第五岐点了点头,“麻烦了。”
太监说:“长公主殿下看您太累了,让我们别打扰您,想留您先休息一会儿,再请您回去。您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第五岐想起泽晋看自己的眼神,那是一种压抑着震惊与不悦的眼神,他说:“我不是怕麻烦,是怕翁主误解。”
“殿下和翁主关系亲密,不会误解、不会误解。”
“希望是我多虑了。”
太监拿来第五岐的披风为他穿上,送他离开了长公主的府邸。
第二天,长公主没有再次召见第五岐,而是亲自去拜访了他。
第五岐留在沭阳养伤,在宅中休息了七八天,后来他再去见长公主时,听说……长公主有一个叫柏中水的男宠,翁主为此和长公主闹了不快。
想来,长公主并不方便告诉泽晋,她在夜里见柏中水,是急于得知北方的消息。其实除此之外,她也并不方便告诉泽晋,柏中水根本不姓柏、是枕流药师的儿子。
第五岐不知道泽晋记得自己的母亲,如果泽晋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身份,根本不会为难他。在长公主被废为庶人流放到南方时,枕流药师陪长公主走了很远、很远,一直走到了柘荣郡,泽晋在路上得了疟疾,枕流药师曾在她打摆子时,不顾官差的呵斥,将她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第五岐以柏中水的身份出现在沭阳,他的出现引起了泽晋的不快。
长公主多次去见柏中水,泽晋没有见母亲对之前的男宠如此上过心——以前,长公主从来不让男宠进自己的府邸,更别提进自己的院落了。泽晋派人调查了“柏中水”的身世,惊恐地发现……他是一个被人从棺材里挖出来的死人。泽晋觉得“柏中水”出现得很诡异,他不该出现,他的出现离间了自己和母亲的感情。
泽晋并不害怕妖怪,但是她不希望妖怪离自己的母亲太近,她害怕母亲被妖怪迷惑,身体受到损伤,也害怕母亲渐渐不再看重她们母女之间的情分……她和母亲生死相依,母亲给了她生命,她是母亲唯一的女儿,她容不得一个男子离间她们母女之间无人能比的感情。
泽晋从道观里请来了几百张符纸,在第五岐再次来到长公主的府邸时,命人把符纸撒到了他的身上。
第五岐看符纸太多,一时没有继续往前走。
他不走了,泽晋面色大变,以为他真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只鬼——一只被符纸定住了的鬼,她转头就去找母亲,希望母亲看清除“柏中水”到底是什么。
泽晋走了,第五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想了想觉得离开最好,摘了粘在身上的符纸,离开了长公主府。
府中没有人敢拦第五岐的路,人们都害怕他是道行高深的恶鬼。
第五岐走了。长公主和泽晋一起走过来后,只看见了一地符纸,长公主说泽晋不该开这样的玩笑。
长公主维护“柏中水”,母亲和一个年轻男子之间有秘密——泽晋觉得“柏中水”或许真的是鬼,所以迷惑了母亲,所以会被符纸暂时困住;如果不是,那他就是在故意骗她,他的举动挑拨了她和母亲的感情。
男人是身外之物,在母亲的男宠中,泽晋厌恶越过了界线的“柏中水”。
第159章 复生2
而去年的白雪如今安在?
长公主说,许朝放弃了北方的土地和子民,因此就应该做好这样的准备:他们不会轻易地回到北方,即使回到北方,北方的疆土也不会一成不变,依旧如乾佑初年一般广大。
十一月十八,淮河南岸下了雪,长公主在这一天看望了第五岐,在离开他的住处时,遇到了这场小雪。她问身边的侍从:不知道北方是否早已被雪覆盖?
这世间似乎只剩下了雪这一样东西,能将天地统一。
第五岐在回北扬州时遇到了尸群,除了受了皮外伤外,还摔断了肋骨,他在沭阳住着养伤。长公主没有带着他,而是自己带仆人去了一趟北扬州北边的褚兰郡。
褚兰北边就是淮河,淮河不会结冰。
夜里她住在褚兰郡的官署中,听到了大雪压折竹子的声音,竹子噼啪作响,窗外因为落了雪,总是显得不黑暗。
她打开了窗户,雪花飞进屋子里,沾湿了锦帷。她感受着雪的冷意,呵了呵手,给自己的哥哥写了一封信。
汉时长安雪一丈,牛马毛寒缩如猬①。长安的雪应该比褚兰的雪更冷吧。
如今,她的手指变得粗糙,因书写公文和书信生出了茧子。她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备受父母宠爱的岁月。
长安的冬天,水面结冰,可是她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寒冷。冬天,父亲赐她无烟的兽头炭,母亲比父亲细心,每次叫她入宫后,都会告诉宫人,不要让她乘坐的车轿中的暖炉熄灭,以免她忽然要走,而车里没有暖意,凉到了她。
她有全许朝最纤细漂亮的手指。她想要最好的脂粉,喜欢描浓黑色的眉毛,父亲将出产最好的黛石的郡县赐给她。她想要嫁给长安最英俊的公子,于是她嫁给了他。她不喜欢被老师教着一个字一个字读书,父亲说那就不读书了。
姐姐和哥哥要跟着老师读书,她对姐姐说读书是儿郎的事情,觉得姐姐读书是自寻烦恼。父亲问姐姐和哥哥对政事的看法,有时候会因为他们的回答违背了自己的想法变得不悦——而她从来不会因此惹父亲不高兴。她以为自己是最受宠爱的女儿。
父亲爱她吗?父亲爱她。二哥崇恺成为太子后,她忽然发现,姐姐说的是对的。父亲对她的爱和对姐姐的爱不一样。姐姐说,她不应该只想着当一个好女儿。她这时才想明白,她所沾沾自喜的不会惹父亲生气,只是因为她对政事没有自己的想法、因为她丝毫不会触犯到上位者的权力。她从来没有被父亲视为和姐姐和哥哥一般的子女,父亲没有对她寄予厚望,她的命运早已在暗中被父母写定:她不会是有所作为的孩子。
姐姐和二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关乎着国家的兴亡。而她只是父母的爱宠,迷失在绮罗情爱之中,沉溺于一方小小的天地,既无法靠自己活下去,也无法挑战上位者的权威——当父亲失去了权势,父亲对她的宠爱就变成了徒劳的宠爱,她的骄纵再也得不到权力的支持,成为了虚假的骄纵。
二哥要将她废为庶人,她只能乖乖成为庶人。隆正十九年,她和二哥的关系僵化,到了乾佑八年,她三十八岁那一年,对她放心不下的二哥让她失去了所有的荣耀,她像个犯人一般,被官差押着流放到了南方。二哥的心真狠啊,宗室和贵族往往被流放至荆州的房陵一带,可是二哥要把她流放到瘴气肆虐的潮州。
三哥不敢为她向二哥求情。
年少时,她是被父母捧在手心中的公主。当她步入中年,她没有获得年少梦想中的安稳生活,而是成为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囚犯。三哥没有为她求情、没有来送她,她不怪三哥。
其实。三哥也像她一样可怜,三哥是个儿郎,可是三哥不知道权力有多重要,三哥以前和她一样,总喜欢躲在姐姐和哥哥的身后、总是太信任亲情了。三哥比她傻,三哥甚至以为,只要归还了全部权力,兄弟间的亲情就会像以前一样——这是个痴人说出的笑话。
笑话之外的现实是,三哥和她的手里都没有权力,而二哥忌惮他们因为身份而获得权力的可能性。当亲情碎裂之后,她和三哥的手中空无一物,只能被二哥欺负。
乾佑八年,泽晋十五岁,和她一起去潮州,在路上吃尽了苦头。她的三个儿子年纪还太小,在路上被硕大的老鼠吓得痛哭、被红着眼睛的野狗吓得痛哭,泽晋抹了抹眼泪,又擦去安流的眼泪,抱起自己最小的弟弟,说:“我不哭了,我长大了,陪母亲一起走路。”
泽晋是她的女儿,是最好的女儿。她那时再也无法维持自己以往的傲气和体面了,抱着泽晋大哭起来。她恨自己以往从不关心国事。她以为当公主要比当皇太女幸福得多,可是原来她错得离谱——当父亲讲述长徽长公主被丈夫杀害时,她就应该嗅到死亡的表面下潜藏的危险了,她就应该告诉自己,不要因为贪图享乐而选择那条看起来更好走的路:只当一个受宠的女儿、当一个被丈夫奉承的妻子,指望着儿子为自己撑腰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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