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玄抱过琵琶,问抚子内亲王:“内亲王想听什么曲子?”
抚子内亲王说:“麻烦郎君弹一遍《虚舟》吧。”
抚子内亲王说:“《虚舟》是我到达中原后,学会的第一首曲子。”
奉玄揭去琵琶锦囊,碰了碰琵琶弦。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①——“虚舟”二字出自《庄子》中的《山木》一篇,指无人之舟。《虚舟》琵琶曲由由南入北的一位南朝乐师制曲,曲中暗含身世如舟、播迁流离之意,愁绪如水荡开,最终结束于虚己旷达之志。
抚子内亲王寻着琵琶声转头看向奉玄,其实她看不到奉玄,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日本国口音,“郎君要不要猜猜我是在哪里第一次听到了《虚舟》?”
奉玄说:“在太极宫?”
“八郎,”抚子内亲王说,“我在东宫第一次听到了《虚舟》。”
八郎。一声“八郎”,天旋地转,山海倒悬,奉玄瞬间头皮发麻。
作者有话说:
①方舟而济於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庄子·山木》
第55章 虚舟3
有人夜半持舟去
奉玄对抚子内亲王说:“内亲王在叫我吗?”
奉玄说:“内亲王认错人了。”
没有荀靖之,没有八郎。在卢州的只有奉玄。
抚子内亲王说:“我看不见,紫蝉可以看见。你哥哥的左手上有一颗痣,你的手上没有。”
奉玄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指,不肯去碰琵琶,他说:“我没有哥哥。”
他咬紧了牙,浑身紧绷,几乎一字一顿般生硬地问:“只是,内亲王从长安来,陛下,可还安好?”
抚子内亲王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郎君。”她说:“陛下自言:头风时发,旧疮偶痛。”
奉玄只觉得舌根苦麻,僵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诸亲王……可还安好?”
“太子殿下感念手足之情,诸亲王性命无虞。”
“寿昌公主,安好?”
“一别多年,陛下下令,公主有过,不得入京,已成……庶人。”
“旧时……宫人,安好?”
“逝者长已逝,生者多远迁。宫中新人多过旧人。逝者如昔日内傅母郁康子,家世渊雅,志密心恭,十五年出宫,落发为尼,去年离世,陛下追赠第一品,下令厚葬。”
十五年,自然是隆正十五年。奉玄鼻酸眼涩,努力睁了睁眼睛,希望自己的眼中能不流下眼泪,“昔日命人为内亲王奏乐的东宫主人……”
“是皇太女殿下。”
“太女有子,其子安好?”
“深居简出,一切安好。”
奉玄结束了对话。一曲《虚舟》,他终究没能弹成,连开始也不曾开始。奉玄不承认“八郎”的身份,抚子内亲王从奉玄的情绪确认了他的身份,随后也不再继续追问奉玄的身世。奉玄情深至极,却只以外人的语气向内亲王一一询问故人,内亲王一一回答,将消息带给了他。
抚子内亲王接过鸣鸾琵琶,亲自弹奏了一遍《虚舟》。抚子内亲王并不开口,琵琶声里,奉玄无声而泣,泪如雨下。
平生播迁不定,行如水中之舟。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①:吾妻氏流放天皇子嗣,抚子内亲王经历了吾妻政变,抛下性命乘船渡海,在茫茫大海上漂泊三十二日,终于来到中原。寿安皇太女得知抚子内亲王旅途艰辛,命乐师为内亲王奏《虚舟》之曲,以虚己避祸安慰内亲王,以高洁之志称赞内亲王。最终,内亲王将此曲转赠给奉玄。
抚子内亲王和“舟”有缘。《虚舟》是高洁的琵琶曲,她因此与皇太女结缘。她听过《虚舟》之曲,乘过渡海之舟,最终明白了何谓造化负舟。
《大宗师》言:一个痴人藏舟于壑、藏山于泽,以为没人能从山谷里盗舟、从大水里盗山,从此自己的舟、山就安全了,不料有力者半夜负舟而去、负山而去,把他的东西全都偷走了。其实那“有力者”其实只是庄子打了个比方,指的是造化。造化半夜负舟去,人再聪明也躲不过造化,什么东西都会被造化改变……世间变故日新,骤如逝水,凡惑之徒,心灵愚昧,真谓山舟牢固,不动岿然,岂知冥中贸迁,无时暂息。②
没什么事情是不会变的。没有什么事情不会变,尊贵和不尊贵可以颠倒,天皇的女儿必须亲自刺瞎双目,皇太女的儿子不认自己的身份。
卢州又下了雪,抚子内亲王住进了范宁郡城。韦衡给李延龄两天的时间凑钱,奉玄、佛子和贺兰奢陪抚子内亲王住在城里。
疫情刚刚平定,范宁郡官署人多事杂。范宁郡郡城中有一处前朝行宫,荒废多年。韦衡命人修整出两间别院,派崔涤带重军镇守,请抚子内亲王暂住其中。
奉玄夜里睡得不好,早上天蒙蒙亮时就起了床。行宫的后花园多年无人来过,老根拱破地砖和台阶,将地面拱得凹凸不平,其间蓬草枯萎,怪木横生,杂乱的草木和堆积的枯叶几乎堵住了道路。
重阁掩映,复道互连。奉玄走过残破的地砖,脚下的枯草发出声音,草丛深处不知是狐狸还是黄鼠狼听见声音,嗖地从草里钻了出去。天色未明,老树枝干虬结,远看有如鬼影,越发显出后花园的寂寞荒芜。
一块木匾被扔在枯草之中,渐渐被枯草吞没。奉玄踩在了木匾上,感觉到脚下的变化,用剑鞘拨开枯草,看到了木匾,木匾上写着“鹤羽之殿”,墨迹依稀可辨。
奉玄并不走进殿阁亭馆之中。从一处无名殿外翻上了殿顶,在房脊上坐着看月亮。他也曾和师姐一起坐在殿顶上看月亮,他和师姐坐在松风殿的殿顶上,风吹树动,松涛声低,那时已是深夜,月色澄明,清而且凉。
师兄在屋檐下喊奉玄和隐微药师,叫他们下来吃月饼。
隐微药师让虚白散人上来,虚白散人说:“没有梯子,我上不去。”
后来虚白散人自己去搬了梯子来,把月饼送到了殿顶上。
奉玄不太想母亲了。师姐和师姑去了南方,顺道去帮裴昙的表妹看病,不知道裴昙的表妹的身体有没有好起来。奉玄想知道师姐什么时候能回来,他很想师姐。
一个人影走了过来,脚步几乎没有声音。
奉玄在殿顶上看着那人影越走越近,逐渐看清了那人的脸。
贺兰奢站在草里,问:“你不睡觉?”
“睡醒了。”奉玄问:“你来这儿干什么?”
贺兰奢说:“我听说你自己出来了,怕你跑了。”
“送你个雪球。”奉玄在殿顶上坐着时,团了一把雪,拿在手里久了觉得手冷,他把雪球朝贺兰奢抛了过去,没想着打中贺兰奢,只是和他打个招呼。
“我不稀罕。”贺兰奢用脚接住球,将雪球轻巧地踢了出去。他说:“下来。”
“凭什么?”
“我以为你没有脾气呢。”贺兰奢歪起头看着奉玄,说:“反正你也没事,你下来,陪我练剑。”
奉玄看了贺兰奢一眼,不说话。
奉玄不下去,贺兰奢上到了殿顶上。
贺兰奢站起来时,奉玄拔出了剑。刻意剑泛出冷光。
贺兰奢手里的无方剑也已经出鞘——两人几乎同时拔出了剑。
两剑相对。
贺兰奢笑了一下,说:“你这么防备我?”
奉玄说:“你拔剑了,不是吗?”
贺兰奢直接提剑刺了过来。无方剑与刻意剑碰撞,发出泠然清响。贺兰奢说:“你要是赢了,我告诉你一件和我师兄有关的事情;你要是输了,给我端茶倒水一天,怎么样。”
奉玄提剑抵挡,回他:“我不会输。”
贺兰奢出剑毫不留情,斜刺奉玄脚踝,逼奉玄腾身跳起。殿顶地方狭小,奉玄失了先机,退了两步忽然前刺,接连三挑让贺兰奢不得不顺着正脊后退,贺兰奢忽然猛退几步,直接借力翻身跃到了奉玄身后,奉玄转身,抬腿就踢,贺兰奢侧身避开奉玄踢来的腿,从殿顶上跳了下去,奉玄追着贺兰奢,几跳之后跳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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