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珠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拿着公文,抬眼看向站在堂下的女子。
该女子容貌清丽,身形略有些消瘦,面上虽然紧张却并无畏惧,一双美目灼灼看向赵宝珠。
旁边儿’观战’的阿隆等人见这位姬妾和之前的几个都不一样,竟然摆出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正在好奇,便听赵宝珠道:
“黄綄,你于元治三十三年被尤乾纳为妾室。”赵宝珠看了眼手上的公文,抬眼道:“但本官听民间有言,你彼时已有婚约,是被尤乾强娶的,此事可属实?”
黄綄闻言,面色立即微微一变,眸中的光亮更盛了些,道:“回大人,是——”她说道一半,眸中竟然闪出泪光,略微顿了一下才看向赵宝珠,哽咽道:“民女是被、被那尤贼强掳去的。”
赵宝珠看着她,遂敛下眼道:“好。”接着他拿起官印,在公文上一案,道:“尤乾强娶民女,算他罪加一等,你且回家去吧。”
黄綄本已做好被刁难的准备,赵宝珠此话一出直接让她怔愣在了当场。她本有婚约,却意外被尤乾看上强娶做了小妾,其中数年间的屈辱挫折难以为外人道也。若是赵宝珠让她呈堂证供,那些乌糟言语传出去,那她也必定声名尽毁,往后难以做人。
然而赵宝珠竟然什么也没问,黄綄一时楞在原地,赵宝珠见她久久未动,抬起头来道:“还不快走?”
看着黄綄满脸不可置信,赵宝珠微微放软了声音:“快去吧,你父兄在外头等着呢。”
黄綄这才回过神,满身屈辱一朝洗清,她想说什么感激的话,然而嘴唇颤抖数次却未能说出任何话来。
她望着赵宝珠,一滴泪顺着眼角流下,朝赵宝珠磕了三个响头后便站起来朝衙门外走去。待走出县府衙门,果然看到人群之外的父兄满脸担忧地望着衙门内部,她走上去扑入父亲怀中,终于像幼时一般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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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门内,赵宝珠长出了一口气,闭眼仰头靠在椅背上,抬手揉了揉抽疼的额角。
阿隆见状赶忙上前,帮赵宝珠揉太阳穴:“老爷,您忙了这么时日,休息一会儿吧。”
赵宝珠紧皱着眉头,被阿隆揉的直哼哼:“我头好疼。”语气哼哼唧唧的,有些撒娇的意味。
“待会儿让大夫来看看。”阿隆哄着,赶紧将药碗端上来:“老爷,赶紧趁热把药喝了。”
赵宝珠看到药就撇嘴,抚开阿隆的手站起来:“先凉着,我等会儿再喝。”
阿隆顿时不干了,在他后头着急地喊:“老爷!你怎么这样!”
赵宝珠没理他,摆摆手走下高堂,路过一旁埋在桌案上的书生,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书生一下子抬起头来,脸上还带着墨迹。他是之前主动投入赵宝珠挥下的文书加账房先生,秀才程闻脩。
程闻脩猛地见赵宝珠站在自己面前,惊道:“大、大人!”
“辛苦你了。”赵宝珠冲他笑了笑,往桌案上看了一眼:“账对的怎么样?”
程闻脩闻言露出有些羞愧的样子,嚅喏道:“实在对不住大人,这账目实在繁杂了些。我还需多谢时日——”
“无妨。”赵宝珠连忙打断他道:“我知道这账一个人算不过来,你别着急,待我将手上的事办完就来帮你。”
程闻脩登时睁大了眼睛,两颊立即浮起两朵红云:“怎、怎能如此,大人实在不必——”
赵宝珠知道他平日里是个脸皮最薄的,便微笑着道:“你不必多说,我定然得帮你的。”随即勉励般地用力拍了拍男子的肩膀,旋身出去了。
程闻脩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见赵宝珠朝门外走去,偏头朝抱着剑倚在门边的善仪说了句什么,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嘴唇嚅喏两下,最终还是尴尬地合上了。
他本想对赵宝珠说让他好好保养身子,不要老是不喝药,却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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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赵宝珠与善仪顺着村路往后山上走去。
善仪走在赵宝珠身侧,看着他略微苍白的脸色道:“大人还是得好好吃药才是,要是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赵宝珠偏头冲他笑了笑,脸色虽有些白,一双猫儿眼却还是闪亮的,他道:“柳兄不必担心,我自小是个皮实的,回头好好睡一觉便什么都好了。”
善仪闻言也是会心一笑,这几天连夜提审罪人,赵宝珠熬了几日,他便陪着熬了几日:“这话不错,我怕是也快熬不住了。”
两人便说笑着顺着村道一路往山坡上走去。
青州顾名思义,因着雨水充足,各处绿意盎然。善仪与赵宝珠都是自小在山上顽皮惯了的,爬起山来轻车熟路,善仪走在前,用宝剑劈开枯草,两人一路爬到了山顶去。
谁知一路穿过山林,到了顶处,却蓦然见到一片摇曳的杏花林。
善仪满眼惊艳,叹道:“竟然还有这样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
赵宝珠微微笑了笑,在他身后道:“我早看好了这地方,想到若是什么时候有空,能在这里与友人品茶作诗倒是很好。”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叶府什么都好,就是京城里树木乏惫,不管府院中再怎么做景致,到了冬天还是四处光秃秃的。他在时便想着家乡青山绿水,有那么多的好景致,若是也能让少爷见识一番便是很好。
可惜终究是没有机会。
赵宝珠摇了摇头,看向善仪道:“可惜这会儿没有茶,我也不会作诗。”
善仪闻言笑开了:“大人又说笑了,您是进士,怎会不能作诗?不过——”说罢他低下头,竟然从怀中掏出一只青玉酒盅来,朝赵宝珠展颜一笑:“茶没有,倒是有酒。”
赵宝珠惊诧地张开了嘴,紧接着双眼一亮,赞道:“柳兄真乃妙人!”
两人在杏林之中找了块略平整些的石头坐下,吃着善仪自后厨中偷出的柿饼下酒。赵宝珠接过善仪手中的酒盅喝了一口,凉沁心脾的酒液顺着咽喉滑入,流到胃里却烧起来。
赵宝珠皱了皱眉:“好烈的酒。”
善仪见状要将酒盅拿回去:“我习惯了喝烈酒,老爷年轻,还是别喝了。”
然而赵宝珠却不还给他,挑眉笑着瞥了他一眼:“虽是烈,却是爽快!”
善仪一愣,旋即笑开了:“大人亦是妙人!”
两人说笑着,远远自山顶俯视,见到城中菜市口一条街上百姓正大摆筵席,如此远都能听到鞭炮声。赵宝珠叹了口气,道:
“光是抓住一个尤乾就高兴成这样,可见百姓苦尤氏之深。”
善仪挑了挑眉道:“大人莫要自谦,您这一串连环计可谓亘古少有,换个人读腐了书的来,怕是连尤乾跟前那几个刁奴都过不去。”
赵宝珠闻言冷哼一声道:“正是往日在此当官之人都是些软骨头,才纵容这尤贼嚣张至此!真要硬碰硬,我不信那些人会拿尤氏一族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善仪听着,在心里道,便是这硬碰硬最为难得。换作一般人,纵然不见血,一见那尤氏捧到跟前的金银膝盖也就软了,说不能还凑上去讨好呢。
善仪见多了那些世代官宦,领朝廷俸禄,受万民供养,却取笑于民。不说什么心系天下,才高八斗,在贵族公子里边儿要找个不行那男盗女娼之事的干净人都难!
善仪道:“如今抄了尤家,就算那上头的什么大爷二爷回来,一时半会儿也无法东山再起,大人可暂且放心了。”
他是见赵宝珠连日辛苦,便说出这话,谁知赵宝珠听了猛地转过头来,高挑起眉梢:“谁说我还要让他们回来?”
善仪闻言一愣。遂见赵宝珠眼中寒光闪烁,缓缓道:
“我既出手,就没有不斩草除根的道理!这一窝尤贼太过歹毒,若放任他们回来,作孽只是迟早的事,不若快刀斩乱麻。再说本县百姓有人命在他们手上的可只一户两户?杀人者人恒杀之,若留他们活着,这世上焉有王法?”
善仪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拧眉道:“听闻那尤二是个心狠手毒的,他远去行商,身边必有不少人马,想来是不好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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