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你下朝别走[重生](51)
外头大风吹卷雪花从檐下呼啸而过,铁马一阵叮铛。书阁未置火盆略显阴冷,魏淹留拢了拢自己的袍子,继续道:“或者说,之一。因为之后朝廷粮仓被蛀、陶三勇等军案犯狱中被害,乃至平安营兵变与皇城暴/乱、悯州民乱、越王造反,甚至北羌突然翻脸宣战,个中种种机密转寰,经草民探查,皆与‘蜉蝣’难脱干系,可这干系,以魏家根植‘蜉蝣’近百年的力量,竟然摸不清楚它的来龙去脉。”
“也就是说,杀害姜先生与晋王、搅动五王之乱的人,魏先生已经摸清楚了来龙去脉?”我背对着众爱卿,长出一口气,“先生请直言,良王既允朕见到先生,大概也不怕朕多问这一句。”
魏淹留:“陛下必然也已经料到此人是谁了。当年姜放遭秦王设计,大军困陷敌阵,埋骨萧关,姜老先生大概察觉事有蹊跷,立即动用‘蜉蝣’之力,将姜放年仅八岁的幼女送离京都。姜放与太子案是近几十年中的大案,姜老先生又是那个挑担子的人,姜姑娘身份特殊,我们关注得多些,所以才能摸清头绪。”
“那你们魏家,如今站在她那边吗?”我推心置腹问道,“不用瞒朕,你如果只是想保全良王这个‘无辜者’的性命,做的早就够了,何必跟他深入苍州,又潜伏进胡齐儿军中,如今落得这一身伤病。你们魏家,也是一个‘之一’,是不是?说来姜平容与茂郎还是亲姐弟,若魏家和平容都站在茂郎这边,朕也没话可说了。”
“陛下,”魏淹留颔首低眉,“草民不知姜姑娘有何志向,但魏家的‘蜉蝣’,是愿在沧海横流中,挣万岁太平的‘蜉蝣’。”
“先生高义。”我向他深深一揖。
魏淹留受了皇帝陛下一礼,在诸位大人惊诧的目光中泰然自若地要去倒茶润嗓子。
“等等,”我叫住他,“魏先生,朕还有一问。先生方才说姜放死后,‘蜉蝣’带走了姜平容,那为何,没有一起带走另外一个孩子呢?”
如果一起带走了,他就不用受幽居东宫的那十年折辱,他可能会在某户并不富裕却有爹娘疼爱的农家平安长大,也可能学个什么打铁锯木的手艺,或者读书考个秀才,没事儿就和同窗好友聚在茶馆里议论指点朕这个昏君。不遇上朕,也就没人给他委屈受,没人拿剑戳他心窝口。
魏淹留淡淡道:“没来得及。原本安排姜姑娘离京也只是有一二分忧患之意,不料姜放死后很快被扣上通敌之罪,家眷当即被拘进大牢,当时想要从秦王眼皮子底下带走姜夫人,实在太难。最终还是太子出手,以死婴相替,从牢中带走了姜家那个孩子。太子起初托燕王将这个孩子带去云州抚养,可燕王当时认为姜放涉嫌通敌,不愿做包庇罪逆之子这等欺上瞒下、大逆不道之事。太子无奈之下,便将姜放之子留在了东宫,而把太子妃将将生下的孩子直接丢进了燕王府去……”
我哭笑不得:“三哥是这个性子,也就是亲侄子,他才能憋憋屈屈地‘助纣为虐’一回。只是可惜,那孩子最终还是……”
“人各有命,陛下也不必思虑过多,易地而处,以东宫之诡谲、朝局之多变,他也不一定能有良王殿下如今模样。”
“不论如何,朕还是要感谢先生对茂郎授业与救命之恩。”我再次深揖。
魏淹留目光落在我指间石戒上,微微笑道:“陛下应该谢自己。一个人心中要是没那么点儿烧不尽的热血,任旁人怎么拉扯都是无用之功。有陛下在,良王殿下就还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我闻言羞愧。平常的确没怎么细想过,只觉得皇侄比寻常能折腾的王孙公子们内敛懂事,却不知他这性子是怎么给磨出来的——一个满口奶牙的五岁娃娃,比三岁的腿也长不到哪儿去,是如何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废宫里活下来,不疯不傻,不歪不邪,并且十年如一日自己给自己定时定量读书写字,最终成了眼前这个国难之际能站出来独当一面的良王的?
仅仅是因为我吗?我有那么大能耐吗?
正沉默间,独当一面的良王殿下当完了他的那一面,怀抱一大捧枝丫横斜、半覆白雪的红梅,兴冲冲推门而入:“亥时了,诸位大人不如先歇息,事情明日再议。”
本在侧耳偷听的众爱卿纷纷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各自整理手头宗卷。良王殿下一边说,一边把梅枝一股脑儿全栽进屏风一侧的黑釉大画缸里,又绕到屏风后头,从食案上拎起茶壶迅速倒了两杯热茶,一手一杯端着朝我和魏先生走来,目光在我俩中间兜了一个来回,腼腆笑道:“叔,先生,都说了我什么?看着怪吓人的。”
……
嘴上说“怪吓人”,行为上却没有一点被吓到的样子。方才说他没歪没邪,真是瞎了朕的狗眼。良王殿下分明是欺师灭祖、犯上作乱的一把好手。
他不知又暗搓搓给自己做了什么心理建设,竟然从那“不甘心”和“不尽兴”的两难之地一脚拔了出来,十分坦荡地拎着他在隔间的那卷铺盖,一头栽进朕的床上——将朕这个伤患砸了个满眼星花。
大雪压断枫枝,室内一片漆黑。良王殿下一颗大脑袋拱在朕的肩颈窝,鼻息悠长,竟似乎睡了过去。
不料我刚勉为其难地下定决心要给他就这么当一晚人肉褥子,他说话了:“十四,我困。”
“困就睡啊,”我解开他的发冠,呼噜他发顶,“怎么,要不我给你唱支歌?讲个故事?”
他闷闷笑出声来:“不要,你一个‘和尚挑水’能来回讲两三个时辰,唱歌又不在调上。”
我惊道:“这你都记得。”
“我记事早,”他稍稍抬起头,抬手比划了一下,“那时候你才这么高一点。父亲不在京中,皇爷爷去北行宫避暑时便带着我,我不听话,夜里一直哭,他就派人去宫中接了你来与我作伴,我看你那么大老远跑来不容易,勉强就听你聒噪了一夜。”
“嘿,”我敲他脑袋,“反了你。”
他背后长眼似的一把抓住我的手,又埋下脸低低出了口气:“唉,可我舍不得睡啊。”
我被他搞得有些心血鼓噪:“你再这样,我可要禽兽了啊。”
他乖觉地往旁边挪了一挪,改为侧身手脚并用地扒着我,又默了半晌,忽然像讲梦话般,低低道:“十四,我只是个凡人,管不到家家户户,但你是皇帝,你太平了,国就太平了,对不对?”
“你一定觉得我没出息。”他低笑一声,“我只是太怕你把一腔肝胆涂抹在这破烂山河上,到头整个人都没了。就像从前那些人一样。”
“是我不懂事,不该说那些话气你,让你心寒。这次你差点醒不过来,我真想……可又怕下去见到你没法交代。十四叔,你放心罢,天塌下来,还有我呢。”
第50章 出走
良王殿下语无伦次地单方面同朕唠了一通嗑,没比朕小时候给他讲故事唱歌时少费唾沫星子,朕看他困得眼缝都要扒不开实在不容易,勉为其难地就听了一耳朵。
不知何时打了个盹儿,忽觉胸口一轻,睁眼见身侧已空。满室帐幔低垂,天色昏沉,风雪不知疲倦,炉内香炭幽幽吐露最后一丝馨暖。
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裹件袍子就冲出门:“这小混蛋!朕还要去饯军呢!他怎么自己先跑了!”
不料这一冲出去,迎面被众爱卿堵了个圆实。
“陛下!”兵部杨全武一张桃核脸直扑上来,“北来战报,姜弼将军率两万众与胡齐尔白银铁骑交战长河关,又遭朱勒赤铜骑和东羌黄金骑夹击,两万兵马全军覆灭!三羌大军直奔望京关来了!”
我险些一头栽进门前雪地里,堪堪扒住杨核桃胳膊:“你说什么!姜弼他人呢?”
“姜弼将军他……殉难了!”杨全武把一只尤带血污的金制管筒塞给我,“燕王大军正赶往拦截,徐疾将军从白虎关向西回援,平安营兵力分散其余十大关卡,也正遭受羌人铁骑强攻,恐怕……恐怕……”
我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上朝!”
“迁都!”薛赏越众而出,“如今北有羌贼、南有越寇、东滋民乱,京都三面临敌,一旦任何一方有失,匀散各地的兵力根本无法回援!而西、良二州地势险阻、易守难攻,兼之民生相对安定,朝廷暂时迁入,避一时祸乱、徐图长久,有何不可!”
“一派胡言!”别人还没出声,他老子薛岱先暴跳如雷,“大兴还没亡呢!我辈岂能为丧家之犬!”
赵光也慢吞吞道:“历代迁都,非逢山河凋敝、朝局翻覆,便是为千秋百岁筹谋的大事。后者呢,需要耗费极长时日、倾举国之力,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显然不合于如今形势。可若说如今山河凋敝、朝局翻覆,老臣也不敢称是。”
薛赏待要跳脚,被卫裴硬生生一把按住。卫裴道:“阁老所言极是,此时朝廷西迁,恐举国人心溃散,前线不及开战,军心已败。”
刚从良州调回京升官做了御史大夫的李明崇附和道:“卫大人说的不错。未战先退,非我辈所为!”
恰此时,一封悯州战报送上殿来,赵朔称悯州叛军与乱民贼首忽然纷纷暴毙,但他大约还需两个月才能收拾完那堆烂摊子,兵力暂时无法支援北十三关。
薛赏一见,急怒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诸位大人,敢问贼敌攻来之日,你们谁能守京都无虞!”
翰林一帮书生也憋不住了:“国之气节不能亡!此时‘迁都’,也不过是皇亲贵胄的‘迁都’,不异于置边关数十万大军和中州百万户于水火之地!如此西逃,比丧家之犬还要不如!”
我一睁眼滴水未进,手脚冰凉地听他们吵了一上午,心里也是百般无奈。薛赏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其他人也并非瞎喷唾沫星子。思来想去,恐怕还是不能贸然西迁。
晚间兜去看了一圈虎侄孙郑无畏,喂了它半只野鸡。它睁着一双懵懂无知的大眼睛,试试探探地往我脸前凑。我隔着金丝网呼噜他脑袋:“你好办,真到那一天,你就跑吧,往听香山跑,钻进山林里头,什么好吃的都有。”
探完郑无畏的监,再去探郑无忧的监。无忧同志近来被老翰林逮着按头念书,念得毛都炸了。他嘴里啃着一只劈了叉的笔,面前摊着一张鬼画符似的字,混不吝地上翻着眼皮给老翰林背书听。这位老翰林手中掂着那只曾经敲过朕的手心的戒尺,面无表情地眯眼看太侄孙摇头晃脑嘟囔着:“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鸡之鲜,威天下不以苹果之梨,得道者多猪,失道者杀羊……”
我靠墙根笑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