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你下朝别走[重生](63)
他忽反手扣下案头琉璃灯罩,室内霎时一片幽黑,遍目所及只剩廊外檐前几盏风灯淡淡泛着昏光,庭内芭蕉分绿与窗纱,青阶上湿厚的绿苔中响起一二虫鸣,雨声沥沥。
“……”我知道那啥一刻值千金,但还是忍不住煞风景,“折子是你给扣下的?你想干什……”
“十四,”他贴在我耳边,不知是紧张还是动情,吐字嗓音又沙又软,连成句语气却又紧绷着,“我想你。”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你你先别说话!不对,你究竟要……”
他捂住我的嘴,一面“彬彬有礼”地往我脖颈下垫软枕,一面无波无澜低声道:“我要杀了庞洪。”
------
“轰”的一声惊雷炸响,雨一夜未停,天明竟更滂沱。
天色晦暗,难辨晨昏。但我还是知道自己起晚了。枕上一缕松暖淡香未散,闻得我愈加头昏脑涨——我胆大心细有勇有谋的皇侄出手从来招无虚发。
我套上衣服拔腿就往前朝跑,正撞上迎面飞奔而来的卫裴。我一把抓住卫裴:“庞洪死没死?茂郎呢!”
卫裴伞被风刮折了直漏雨,整个人淋成了落汤鸡,刹住脚步大喘气:“陛,陛下前头勒令杖责庞洪,拦……拦不住,快去!”
“什么!”我撇开卫裴撒丫子往前冲。庞洪固然是块又臭又硬的绊脚石,但要杀他得找足罪状吧!得瞻顾前后呼噜平人心吧!可别就这么给打死了吧!
远远就听见军棍打屁股的声音,我一脚踹开偏殿后门欲冲出去拦着,不料兜头被几个五大三粗的侍卫挡住:“陛下说了,打完才能让您过去。”
“……”我气懵了,原地打转,打眼往殿前一看,只见那熊皇帝八风不动坐御座上,底下垂拱台众人和越王军一派武将跪的跪跳的跳,伴着沉闷的棍棒声齐刷刷朝张昴喷唾沫星子。
张昴——火炮仗,此时熄了火,脸色铁青立于殿中,仔细一瞧半边胳膊还滴滴答答沥着血,暗青色的朝服袖子被浸成酱紫色。而他身旁的李明崇一面哆嗦着扯布条给张大人捆胳膊止血,一面不甚有底气地反击道:“张大人所奏之事,皆是实况,南军撤回岭南,才致使前线防军不足,让羌人流窜过岭。庞将军如有异见大可发言,殿前动兵成何体统!”
越王军派一黑瘦将官道:“实况?张大人说我们将军‘勾结羌贼,纵敌扰民’,这分明是诬陷!还说我南军‘内通六部,卖卖军资’,这更是血口喷人!流州是臣等的故土,老百姓皆是我将士们的家人,臣等不论是追随越王殿下,还是如今追随陛下,皆是为了故土家人,如何能做那种毁家灭国之事!”
垂拱台的人都挂着一方通体玄黑、非银非铁的描金绘蜉蝣纹腰牌,这些人不声不响跪在一旁看似置身事外,但分明又隐隐有些态度,其中为首的流州府尹抬头往身后看了一眼。
魏淹留脸上也带着那种通体玄黑的描金面具,因未领官职破格入殿只站在队尾。他与长着山羊胡的流州府尹对视了一眼,在队尾轻轻开口道:“陛下,庞将军殿前大不敬,固然罪无可恕,但愿陛下看在其治军多年,而今尚有些用处,且网开一面。”
皇侄面无表情地看向魏淹留,金冠下眉眼虚垂,矜贵淡泊里又藏着一股子少年锐意,也怪让人发怵。
百官被皇帝这么凉飕飕地盯了片刻,见连魏淹留都一同遭了冷眼,纷纷有些动摇,开始暗下互相使眼色。
就在这时,殿外棍子打完了,庞洪屁股开花,顶着两行鼻血,一把推开上前搀扶的人,拔步就朝殿里闯――是要喊冤。
皇侄忽然起身,幽幽瞥了一眼众臣,鼻子里“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好了好了,这下可算把红胖子气炸了、委屈炸了,他抬步直要追上来,众臣尚未完全昏头,齐刷刷趋步阻拦,本就不怎么宽敞的殿内登时乱作一团。
我算是明白了,在我迟到的那几刻钟里,首先,我方一号选手火炮仗张昴同志向对面越王军派发起了语言嘲讽兼挑衅,然后,对面选手被激怒,其队长红胖子同志向我方发起武力攻击,随之,裁判――皇帝同志发红牌喊停,制裁红胖子队,同时,中场休息期间红胖队预备队员垂拱台诸卿向全场教练魏淹留发起沟通请求,魏淹留接受请求,向裁判提议暂停比赛――给双方一个冷静的时间。
裁判不置一词撂挑子离去,满场哗然。
好一招“逼狗跳墙”,没有一棍子抡偏地方。
可狗急跳墙要咬人的呀!庞洪手握重兵,他要是反,整个流州就散了,流州散了,半个朝廷又散了半个,还做什么拿半壁江山的半壁去跟羌人斗!
果然,当晚来人奏报,庞洪带着百川城内一干越王派兵将走了!
神他么“走了”!
百官堵在门口求见陛下,陛下窝在龙榻上,妄图卖乖讨巧装可怜,故技重施“深情脉脉”地盯着我看。
我站在帐外,提鞋底要揍他:“你给我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庞洪跑了!他带兵回来打你怎么办!他找人暗杀你怎么办!这里尚是流州地界,上下都是他们的人!你给自己留后路了吗!”
他不出来,理直气壮毫无愧色道:“要北归,必须联动良、西、流三州兵力方有望一战,要流州兵力,就得除掉庞洪,庞洪没有把柄,就逼出他把柄,这件事我不做,你也会做,我不想让你做,哪里有毛病?”
“你!”我气死了,“你过来我决定要打死你了,过来!”
“我不,”他倔得像头驴,“我做得没错,后路我也留了,你就是我的后路。”
“……”我心梗了,说不出话。听文武大臣在门外磕了一宿的头。
第62章 杠精
翌日大朝。
很明显,除了熊皇帝昨晚谁都没睡着。
红胖队的黑瘦将军留下殿后,递折子道:“陛下,南下大江决堤,庞将军带领众将士抢修堤坝去了,事出紧急,恕未能及时上奏!”
吊着一只胳膊的张昴又恢复了战斗力:“放屁!堤坝崩了!崩了自有地方官府就近抢修!不济再上报六部,便真是十万火急,也是户部工部派人出去,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军衙狗拿耗子!”
垂拱台的流州山羊胡府尹颤微微道:“张大人此言差矣,养练军兵,原本便是为了保卫一方生民,与敌战是战,与天战亦是战,天降涝灾,我军兵前往救援百姓,如何能说是狗拿耗子?”
“狡辩!”李明崇道,“并非说军兵不应去抢修堤坝,而是大军开拔,需得兵部、吏部及陛下调令,庞将军此一去带走城内八千兵马,无诏行军,罪同谋逆!”
黑瘦将军以鼻孔对着李明崇:“李大人可要想好了再说,御史台有谏议监察之责,但信口开河污蔑了忠良,也是要担罪的!”
卫裴昨儿淋雨大概生病了,脸色不大好,说话带着鼻音:“将军,你说庞将军去抢修堤坝了,那敢问是去何处抢修堤坝,那处灾情如何?农田屋舍损毁如何?百姓伤亡如何?既然将军是得知了灾情才出发,这些必然是知情的。如果说不清楚,便不能让人相信他是去抢修堤坝的。胡大人您说是不是?”
胡大人便是那山羊胡府尹。这老东西从前在卫裴找越王谈判要粮时,还拿我卖到流州的诗集送给卫大人套近乎,当时就觉得他是个人精,果然没错。这老人精眯起眼瞄了瞄卫裴,玄玄乎乎地看向身侧户部、工部几人。
如今的六部要职几乎全被挂“蜉蝣”牌儿的、越王军派的和流州恩科新晋士子及捐官的富人占领,户部工部也不例外,两部尚书、侍郎与山羊胡目光一接,低头不敢说话。
魏淹留又站在队尾,和和气气道:“诸位大人且都冷静一下,一码事归一码,庞将军御前失仪一事陛下已惩戒过他了,张大人昨日所奏是否属实之后自会交各部再查议,眼下只需知道庞将军带八千军无诏而去,是否真是去抢修大江堤坝,若真是如此,念在事出有因,陛下想必还会网开一面。”
陛下不置可否,高坐上位冷眼旁观众爱卿吵架。
黑瘦将军扫视周围,见众人一时沉默,憋不住脱口道:“庞将军自然是确实接到灾情急报才走的!南面渌江一带大坝崩塌,洪水淹没农田屋舍、百姓伤亡,人命关天,十万火急,难道要等层层上报之后、尸殍遍野再派人过去吗!”
“放肆。”熊皇帝突然幽幽开口。
吵嘴同时不忘竖耳朵的众臣一时寂静。
“放肆!”我扯嗓子一吼压过皇侄声音,踹开偏殿侧门冲入大殿,“你是什么东西!敢如此狂妄!”
多日来,众人大约知道每日朝议时有个听墙根的太上皇,但不知道太上皇竟然会突然蹦出来,登时都吓了一跳。
那黑瘦将军定力极佳,也颇具勇气:“末将越军车骑卫队校尉陈铎,听闻上皇病中休养,何故入朝?”
“呵,”我把手揣袖子里,免得控制不住要打人,“陈铎是吧?”
卫裴等人突然马屁功夫暴涨,纷纷跪拜,我一把薅起来一个,转脸又见熊皇帝蹭的一下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皱眉看向我:“十……”
“胡大人,”我留给皇侄一个愤怒的后脑勺,转向山羊胡府尹,“听闻如今是您在统领垂拱台,六部亦多是您的门生,眼下垂拱台与六部分别有筛滤批驳奏章及遇事先察之责,那么我有三问要请教胡大人。”
山羊胡握着笏板,虚虚转目瞧了御座上一眼——熊皇帝不晓得何时作了“老实巴交”状杵在御座侧下方,面向我袖手垂目。
众臣见皇帝起立,纷纷也不敢站直,一时皆似缩头鸵鸟。
山羊胡也低了低头:“微臣知无不答。”
“一,庞洪有一道奏请将西州赵朔、薛蒙从乔越石手中截得的那份资财先收入国库、再经户部调发的折子,这份折子半个月内三次上递,圣笔驳回两次,加过三道垂拱台墨批,”我从袖中摸出这道折子,“第一道,墨批:‘军务急,奏上。’朱批‘览,放屁’,理应打回庞洪府上。第二道墨批‘军务急,奏上’,朱批‘再议,想好了再说’,理应再打回庞洪府上。第三道墨批仍是‘军务急,奏上’,朱批……哦朱批你们还没看见,瞧,批了个‘否’字。”
我将大大的红叉展示给众人看。
山羊胡微微变了脸色。
“唔,”我翻了个折子页,“重点不是朱批,胡大人,垂拱台墨批是雕版复拓吗?还有庞将军,这折子是没打到他府上,还是他不识得朱批那几个字,反复递交,为何不做一字变更,这样的折子能反复送到天子案头,是他庞洪瞎,还是胡大人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