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你下朝别走[重生](8)
我忙道:“阁老,元晦缇骑当值,并非随驾,这次要不是他,朕才要当真回不来。”
赵朔和他爷爷吹鼻子瞪眼地两相对峙起来。我自顾直起身,抬头转目看向主座:“皇......皇娘?啊?”
皇娘旁边夹添的客座上,坐了个魁梧的太监,皇娘脚边的玉阶上,跪了个青衣的薛赏,皇娘金贵的臂弯里,环着我良王侄儿!
魁梧的太监手中拨着佛珠,圆白红润的脸上露出个残忍的笑,看向我,声如古寺沉钟:“陛下一身清风,可知昨宵几人去了黄泉?”
皇娘泪眼婆娑地望着我,明显想扑过来,但碍于魁梧的太监——我师父芥子和尚,不敢扑过来。她爱怜地把良王圈在怀里,就当是把我圈在怀里了一般。
我被训问得无话辩解,一张老脸有点挂不住。
右相薛岱忽然提了丹田气,怒喝道:“逆子薛赏!京畿之地,令陛下受如此惊险,我薛氏满门忠烈,几曾出过你这样的废物!”
好了好了,想二十年后,赵朔薛赏也都是个人物,而今也只能和我一样挨骂。
“薛相家的废物怕不止一个!”缇骑统领姜弼接道,“昨日陛下当街遇刺,北市的当值羽林卫何在!”
薛赏抬起头来:“姜统领话可不能这么说,刑部侍郎宋琅的外甥当街打死了郭龄之子,薛蒙率人前去查办,并非玩忽职守。”
姜弼虎目圆瞪,怒发冲冠,吼道:“哦?薛家两个废物一个在审郭龄,一个在办郭龄的儿子,陛下当真圣驾无归,你们也倒推个一干二净!”
薛蒙那年轻人沉不住气,抬眼辩驳:“姜统领此言何意,难不成薛氏是故意撇个一干二净!”
姜弼一捋长髯:“燕王晋王已经离京,昨夜探查并无异动,既不是燕王晋王,京都之中,除你薛氏,试问还有何人有此动机?”
右相薛岱急了:“姜弼!你休得胡言!”
左相赵光上前一步:“薛相,清者自清。”
“够了!都给朕闭嘴!”小朝会都吵成这样,幸好我没去大朝会,我捂了捂耳朵,提声怒喝。几十年如一日,这是我早朝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这次前所未有地奏效,众人被我一嗓子嚎住,殿堂内顿时鸦雀无声。连皇侄都抖了一抖,拘谨地缩在我皇娘的臂弯里,脸色苍白,吐息虚弱,清清冷冷地望向我。自今早醒来,他看我的眼神就是这样。姜弼刚刚意指薛家主使此番行刺,其实就是在说薛家想拥立良王。
姜弼点醒了我,薛赏他,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薛赏行事向来谨慎非常,即便这辈子我将良王留在京都,眼下缇骑、羽林卫以及八州府军都还在姜氏的控制下,并非薛氏动手的好时机。我出宫是临时起意,除了皇侄和许长安没有别人第一时间知道,策划行刺难以周密部署,薛赏他能在后着不稳的情况下如此草率地就出手?究竟还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
我疑窦顿起,瞄向主座:“大师,您老人家五十年不曾入宫,今儿乘的那阵风?”
老和尚被我问住,眼珠子乱转,大声狡辩道:“贫僧不过是尝了口御膳房的酒肉,皇家竟如此小气吗?”
“大师,”皇娘插嘴道,“大师确实只是去了御膳房。幸有大师恰好路过宫中,不然......不然......”
我简直想去死,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对我撒谎。
这案子我没法查下去,我大步踏向主座,一把从皇娘怀里捞起皇侄,横抱着绕向内室,一边放话:“元晦,把卫公子推来。”
第9章 惊宫
风雨呼啸,雷电轰鸣。我抱着皇侄,穿过游廊,一路奔至西阁。
皇侄的伤口崩出血渍,糖糕和蜜饯红着眼睛替他换药。我在一旁急道:“重伤在身,怎能如此奔波!薛赏糊涂!”
“皇叔,”皇侄轻声唤我,“是臣侄非要跟来,不关薛大人的事。”
我俯身去拭他额上虚汗,他忽又抓住我的手,浅浅有些力道,但并不重。箭镞擦过肩胛骨,军医说是贴着骨头缝穿背而出。
我抹了一把脸,将头转向一边。赵朔和卫裴隔了一道鲛绡屏风,影影绰绰朝我看来。皇侄似乎察觉到我要起身,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腕:“十四叔,务必在我身边,十四叔......”
我那破铜烂铁般的一颗心仿佛蓦地塌软了一个角,实在禁不住良王这么气若游丝地唤。前一生我督战军中,遇燕王骑兵夜袭,良王闯入我帐中,拉我并辔上马,也是说,十四叔,务必在我身边。我那时还怀疑骑兵是他故意设计,要趁乱杀我于军中。我唤赵朔和卫裴里面来说话。
赵朔推着卫裴,目光微讶地扫过皇侄和我,默了一瞬,忧忡道:“缇骑探查回报,诸王军的确没有异动,燕王已经回到云州,晋王也已出中州地界,要真是薛家主使,薛王八这次是为什么昏了头了?”
赵朔他不一定是最有政治头脑的,但他一定是最懂我的,他的疑问通常和我的疑问如出一辙。当然我叫他进来并不是指望他有什么见解,我谦逊而诚恳地看向卫裴:“卫公子,能否为朕解忧?”
沉默了半天的卫卿终于动了动嘴唇:“草民一介书生,不敢妄言。”
我盯着他淡漠低垂的双眼,知道他心里是有些话说:“你本是青州府去年的秋闱解元,登科及第,不算草民,朕现在算是给你补个春闱殿试,允你直入翰林的机会。”
卫裴惊讶地抬眼看我,赵朔和皇侄也都惊讶地看我,近来这种惊讶的目光太多了,我早习以为常。我回握了一下皇侄的手,难为他疼痛之余还分付出一丝神智听我说话。
“陛下,”卫裴没有犹豫,“裴刚才堂上听闻,罪犯郭龄已被人毒杀于大理寺狱中,大理寺卿薛大人言,是为晋王所为。裴又听闻,郭龄之子与刑部侍郎宋琅大人之甥当市斗殴,引走当值羽林卫才使得陛下遇刺之时无人救驾,薛大人言,仍是晋王所谋。但裴有一问,晋王若杀狱中郭龄,必因畏惧大理寺顺郭龄追查更深,晋王既对京都朝堂心存畏惧,又怎敢贸然行刺陛下?”
我沉默地盯着石青地砖,窗外风雨击打着檐下铁马,叮铛叮铛。
卫裴微微颔首,做了个每次放大招前惯有的动作,拱手至眉前,顿了片顷,道:“裴旁观侧听,未必真切,但裴以为,陛下此番宫外遇刺,确是薛氏所为!薛氏本乃先朝亡太子母族,至今亡太子遗孤尚在,放眼京都,如今陛下帝座未稳,满朝溃乱,有何不可放手一争?”
我听得眼皮一跳,皇侄剧烈地咳嗽起来,糖糕和蜜饯端着托了血污纱布的金盘惶恐告退。
“书生,”赵朔皱眉,“你不过听了几两风言风语,怎就能妄下断言?亡太子遗孤幽居东宫多年,薛氏若想拥之称帝,有无数次机会,为什么偏挑这个时候?”
卫裴吝惜表情,并未对推他过来的人多看一眼,只微微垂目朝向我:“陛下,裴从不说推断。”
我轻抚着皇侄的背,看向他:“你昨日看到的和尚,走的是哪个苍梧门?”
“裴不知宫中有几个苍梧门。裴只知道,文帝朝宰相姜先辞官后出家为僧,后文帝、先帝两朝,屡次征召不应,已数十载未入宫廷,今次为何突然潜入宫中,为何昨夜危机四伏之际满宫禁卫悉愿凭其调遣,为何众目睽睽之下,太后竟亲自开口为其遮辩?陛下,姜老先生入宫,何人值得一见?”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太皇太后......”
卫裴的声音十分冷静,话里条分缕析:“陛下,姜老先生与太皇太后乃同胞姐弟,隔阂半生,年至耄耋,忽有一见,若非生死之事......”
若非生死之事,若非我祖母一病呜呼,这满朝糟糟文武,何人敢妄动一个指头?我豁地起身,直冲出去。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喝断,和尚一掌将我推回门内,双腿八字叉开横立在门阶上,“书生多嘴,该杀!”
我连退数步,撞向屏风,赵朔一把托住我后背,其余不敢多言。皇娘在从和尚身后越过门阶奔将过来,扶我:“十四!”
卫裴低垂着头,转向众人:“佛祖慈悲,大师教训得是。”
我跳起来:“老和尚!我祖母怎么了?休要骗我!”
老和尚胸前合掌,蓦地拨动一颗佛珠,“啪嗒”一声轻响,震得满室寂静:“小儿十四,欲天下尽知其亡矣?”
皇娘呜呜咽咽低哭起来。
和尚身形高大,遮住半壁风雨,居高垂目:“须弥寺中比丘人不困,本薛氏家奴私通寺人之子,陛下昨日可曾见过?”
是了,皇祖母薨,芥子和尚潜入宫中,小僧不困察其异动,告知薛氏。随即我乘车至寺前露面,被不困看见,再步行到夜市,期间有一个多时辰。这一个多时辰,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杀掉我,在姜氏一盘散沙、诸王远退封地之际,一举推立良王。京都之内,没有人会反对。
我后怕起来。薛赏昨日迟迟不现身,今早又提着剑站在我床头,那般情形,他是要杀我。那良王呢?我看向他。
他不知何时走下地来,赤脚踩在冰凉的青砖上,手扶屏风,悄然立在我身旁。
“善哉,”和尚突然走进室内,停在良王面前,“良王殿下,此事所知几何?”
良王虚虚垂眼,默无声息。
“良王必不知情。”我迎上前去,“细审薛氏便是。”
和尚圆白红润的脸上又露出个残忍的笑意:“陛下,动得薛家的哪位?”
我哑然。这个对于薛家而言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好还好在,即便不成功,也不会成仁。薛氏满门文武英才,此时杀之无异于自断臂膀,我不能把他们怎样。
动不得薛家,那能动谁?
和尚打量着我皇侄:“阿弥陀佛,良王殿下,该赴任良州了。”
“放屁!”我勃然大吼,“朕不许!”
皇娘在我身旁吓得打了个哆嗦,轻轻拉了我一下:“皇儿,听大师的,这是你皇祖母的遗......懿旨......”
我拉起皇侄,一脚踹翻屏风,甩袖而去。
我在民间的风评很差,因为我不仅昏庸无能,还时常发疯。良王死后全天下都以为我疯了,不是没有往日之鉴。
上辈子祖母他老人家大薨时,众爱卿建议秘不发丧,然而大朝会时我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禁不住悲从中来,一阵嚎啕大哭,让殷蛀虫那贼眼瞅出了纰漏来,才掀起十年狼烟。
今世此时,我不仅要悲痛父皇和皇祖母相继离世,还要心疼良王身上的那个血窟窿。为了社稷安危,我决定罢朝半个月,远离众臣工。
外头大雨如注,我兜抱着皇侄,又一路奔逃至宣阳殿。老和尚如影随形,穿梭雨幕中,慈悲面上佛目阴毒,紧追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