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人朱瑙 下(169)
他越说声音越清,说到上官贤几个字时,已轻如蚊叫。
隔着屏风,他看不到陶北的表情,但他可以想象,这件事对陶北来说一定不是个好消息……
屋内一阵静谧,陶北似乎没有任何反应,倒是梳头的声音停下了。
陈钰忐忑不安,疑心陶北是不是没听见他说的话,正在考虑要不要再说一遍。忽然“砰”的一声巨响,木制屏风被人狠狠扫到了墙上!
陈钰吓了一跳,一屁股跌坐在地。仍披头散发的陶北扑上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你说什么??东城门外发现了什么人??”
陈钰被陶北那吃人般的表情吓得舌头打结,磕磕巴巴道:“是上、上官贤……”
“你确定???”
“下、下官确、确定……”
“你亲眼认过了???”
“是、是……”
由于守城卫兵职位太低,没资格直接觐见陶北,只能将事情层层上报。二刻钟前,事情报到陈钰的耳中,着实把陈钰也给吓了一大跳!
上官贤不是早就已经投降蜀军了吗?怎么可能忽然回到邺都来!!
由于此事兹事体大,陈钰生怕有误,不敢直接上报陶北,于是赶紧自己先往东城门跑了一趟。他跑到城门外一看,卫兵们还真没谎报,真是上官贤回来了!他吓得六神无主,这才赶紧跑大将军府来禀报了。
陶北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住颤抖。他似乎仍不相信陈钰的话,站起身就要往外冲,要亲眼去城门口看一看。陈钰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跟。
然而跑了没两步,陶北又猛地停下,陈钰差点撞到他的背上。
陶北肩膀仍在哆嗦,却已恢复了些许理智。他质问道:“上官贤现在人在何处?”
陈钰磕磕巴巴道:“还、还在东城门外……下官不敢贸然处置……”
这上官贤的党羽虽然已经被陶北以逆党之名处置了,可上官贤毕竟曾位高权重,深受陶北的器重。他余威犹在,陈钰不敢硬拿他,慌乱之下,竟然把他继续扔在城门外,自己跑来求见陶北。
陶北厉声问道:“有多少人知道他回来的事了?!”
这一问,问得陈钰心里咯噔一下。
他今天凌晨睡得正迷糊,忽然被人叫起来,告知了这么一个惊人的消息,他满脑子浆糊,赶紧往外跑,跑到城门口亲眼看到上官贤,更是吓傻了,生怕自己处置不当,没敢做任何决定。现在陶北这样一问,他心道不好,嘴唇动了动,竟不敢回答。
陶北急了,呵斥道:“我问你话呢!此事有几人知道?可曾声张?!”
陈钰心知躲是躲不过去的,只能硬着头皮老老实实道:“大将军,今晨属下赶到城门口的时候,消息就已经传开了。守城的士兵都在议论……”
陶北呼吸一窒,咬牙切齿地继续问道:“那百姓呢?可有百姓知情?!”
陈钰吞了口唾沫,颤声道:“应、应该有……”何止是应该?早上他出去的时候,宵禁令已经解除了,已经有老百姓围到城门口看热闹了!
陶北几欲昏厥,狠狠一巴掌照着他的脑袋呼过去:“蠢货!!”
他征战沙场多年,气力过人,一掌就将陈钰扇倒在地。陈钰两眼发花,两耳嗡嗡,却捂着脸连大气都不敢喘。
陶北的脸色已经全黑了。
上官贤怎么会回来?到底是他已经投降了朱瑙,被朱瑙派回来当细作?还是他根本没有投降,朱瑙无故把他放回来?又或者是他自己找到机会逃回来的?——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当初他满以为上官贤被擒后就算不投降,也只能落到一个被蜀军杀害的下场。他万万没想到,人还能回来!他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如今上官贤的党羽已经被他全部翦除了,连上官贤的家人也被他杀了,上官贤自己单枪匹马地跑回来,回来干什么?!让他怎么收场?!
不管到底降没降,忠不忠,事情已经做下了,陶北绝不可能再为上官贤恢复声名。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也好,为了保持朝政的稳定也好,陶北骑虎难下,根本没有回头路!
如果此事尚未声张开,他无论是暗中把人抓起来,还是直接把人杀了埋了,都还有慢慢考虑的余地。可一旦传开,他就必须给悠悠之口一个交代了。
陶北气得恨不能直接一刀砍了陈珏这个蠢货,手都按在刀柄上了,又硬生生停下——他现在还需要人善后,这事只能秋后算账。
“马上出兵去把他抓起来,就说抓住了蜀军派来的细作,将他投入大牢!”陶北一字一顿地下令。
“抓、抓起来吗?”陈珏仍在耳鸣,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被陶北喷火的眼神一瞪,陈珏顿时屁都不敢放一个,迭声道:“是、是!下官这就去!”
他不敢再待在陶北面前讨嫌,连滚带爬地跑了。
陈珏离去后,陶北只觉全身的力气被抽干。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他昏昏沉沉地往下坠,耳边隐约听见有人惊呼,眼前却一阵发黑,什么也看不见。
“大将军!”“陶公!”
“砰”地一声,他摔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
……
城门外,上官贤已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太阳逐渐升起,大地回暖,可或许是站得久了,上官贤只觉身体阵阵发冷。
守城的卫兵在宵禁解除后已经换过一轮岗了,新来的人们依旧不断从城墙上、城门口探出脑袋打量他,人们看他的眼神有的是敬重、有的是同情、有的是畏惧、有的是幸灾乐祸……
他大多时候只是低头盯着地面,偶尔会抬起头扫视人们的目光。
终于,一队人骑着快马朝城门的方向冲了过来。
“全都让开!”为首的军官一面纵马,一面大声呵斥挡在路上围观的百姓,“我等奉命前来捉拿蜀军细作!挡路者当以同罪论处!”
老百姓们吓了一跳,既害怕被马冲撞,也害怕被治罪,顿时如鸟兽状散开。
“蜀军细作”四个字狠狠撞进上官贤耳朵里,他顿时眼神一变。然而他没有逃走,也没有驳斥,他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队人马转瞬冲到他的面前,为首者正是陈珏。包围他的卫兵们顿时也散开了。陈珏不敢看他的眼睛,盯着马鬃下令道:“去把那细作抓起来!”
他身后的士兵们跳下马冲上去,猛地将上官贤按翻在地。怕他喊叫,还有人用布塞住他的嘴巴。
然而上官贤没有挣扎,也没有喊叫。
士兵们很快将上官贤捆成了粽子,然后大队人马将他团团围起,隔绝外面的视线,带着他向内城跑去。
……
半个时辰后,上官贤被人丢进了皇城内的监牢——此乃关押位高权重的特殊囚犯所设的牢狱,阴森的大牢里除了他之外再无他人。
待牢门被关上,押送他的士兵退走,上官贤缓缓爬起来,走到角落里坐下。
他仿佛在蒲城被人毒哑了嗓子一般,回到邺都至今,他除了笑之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大牢潮湿幽暗,不见天日,更不闻外间响动。他被关在其中,全然不知时间流逝。
也不知过了多久,上方一束光透了进来,有脚步声自上而下。片刻后,有人来到了牢门外。
上官贤抬起头,借着那人手中的火光,与那人对视。
两人目光交汇,长久无言。
最终是上官贤先开了口。他缓缓坐起身,跪着向那人行了个礼,哑声道:“大将军。”
在火把的照映下,陶北的面色蜡黄如纸。他目光复杂,唇齿翕动,似乎有太多想问的话,又有太多不知该从何问起的话。
他慢慢地、慢慢地问道:“上官贤,邺都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吗?”
上官贤沉默片刻:“我知道。”
“好……好……”陶北一字一顿,“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上官贤扬起脸,将一切波澜掩藏在漆黑的目光之下。他平静地说道:“若大将军还愿意用我,我便是回来为大将军效力的。”
他停了下来,没再往下说。可陶北却觉得,他还有半句没说出来的话。
若他还敢用他,他便是回来效力的;若他不敢用他,他又是回来做什么的?
是要报复吗?还是要挽回声名吗?或者,就只是为了让他难堪呢?
上官贤复又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空气仿佛静止,只有火把燃烧的哔剥声提醒着他们时间仍在流逝。
又过了不知多久,陶北转身走上台阶。
“啪”的一声,牢门关上了,一切又重归黑暗与寂静。
278、第二百七十八章
上官贤回城的消息, 早上天刚亮就在城里不胫而走。反倒是住在内城的达官贵人们消息还不如百姓灵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