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人朱瑙 下(9)
虽然方式和过程是他并未想到的,但这的确是他想要的结果。他要的就是谢无疾历经波折,最后却一无所获,然后懊悔痛苦。他想看到谢无疾痛哭忏悔的模样。
然而并没有。
谢无疾只是孑然一身地站在宽阔且生满杂草的大道上,面向宫城,目光似乎有些失焦,神色亦仿佛空白,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从他脸上看不出哀痛绝望,他的悲愤甚至不如其他几府的军官们。
那些今日临时起意跟来剿匪的军官们在听说了确切的消息后都开始捶胸跌足,仿佛自己错失了天大的机会。而谢无疾就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
谢无尘以为自己会失望,但他没有。他以为自己会高兴,但也没有。他望着谢无疾,似乎从谢无疾空洞的眼神中读出了莫大的悲切,他亦忽然鼻子一酸,眼泪上涌。
他忙转过头去,用手掌迅速地抹了一把,掩盖自己的情绪。
他绝不是为了谢无疾而难过,而是为今日的荒唐而悲哀。他的三哥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死的?为了这荒谬的王朝吗?
残阳如血。
又不久,一队延州军士卒用布裹着一堆东西出来了。他们将布在平地上摊开,里面装着带血的刀刃、孩子的亵衣与一些天子生前所用的器皿等。
“将军,”士卒道,“这些是从御花园里挖出来的……”
证言加上证物,天子之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谢无疾垂眼看着地上那摊沾满泥土的秽物,很久没有说话。
他不开口,周遭的人群也仿佛失声一般。
今日留下的各府军的统帅大都不是什么位高权重之中,毕竟他们留在此地本不为勤王,而是为了阻挠延州军与蜀军。机缘巧合下叫他们撞见这么大的事,他们自然全都不知所措。
谢无疾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朱瑙。他一向杀伐决断,天大的事也能不眨眼地做出决定。向来是几万大军仰仗他一人。可今日他的脑海一片空白,不得不仰仗另外一个人。
朱瑙正巧刚吃完了惊蛰带回来的饼,一抬眼,接上谢无疾的目光。他擦了擦手,站起身,看了眼地上的东西,有些头疼地皱了皱鼻子:“这些……还是拿回去埋了吧。”
谢无疾怔怔地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边上立刻有人跳了出来,正是河南府尹刘松。
虽说今日发生的一切事都由延州军与蜀军主导,可刘松始终自恃为勤王盟主,且在场之中就属他与朱瑙是府尹大员,他自然不能让朱瑙与谢无疾将主事权抢去——如今朝天覆灭,天子遇害,天下无主,正是争权夺势的大好时机啊!此时谁若争得几句话语权,往后也许就是主宰天下的霸权!
于是他振振有词道:“埋了?!天子遇害,事关重大,事出蹊跷,眼下尚未查明真相,如何能将这些东西就此掩埋?!朱府尹,你安的什么心?”
惊蛰听刘松语气不善,立刻将手按在刀柄上,对刘松怒目而视。朱瑙身边的亲卫兵们也纷纷提刀。
刘松的亲卫兵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后退,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来,又忙上前,握刀与蜀军对峙。可惜气势已输了一筹。
朱瑙却微微一哂,道:“看来刘府尹另有主张?”
刘松挺着胸脯道:“当、当然是要查明真相!”
朱瑙拖长语调“哦——”了一声:“刘府尹位高权重,那么这些事情也理当由刘府尹来主持?”
刘松以为他在讽刺自己。毕竟所谓的调查取证,这里头有的是猫腻。譬如有人胆子大些的,直接在调查的过程中“查出”一份皇帝手写的诏书,那可就有大文章可做了。
刘松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想要独揽大权是不可能的,但也不能让大权被朱瑙和谢无疾全揽去了,自己好赖也得分一杯羹。于是他道:“朱府尹若有什么想法,大可说出来。”
朱瑙笑了笑,道:“我没有。刘府尹若愿意主持,就交给刘府尹吧。”
刘松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其他各府的军官们也不可思议地看着朱瑙。在刘松开口后,他们也都已经琢磨出点意思来了,只是碍于自己身份不高,苦于不知如何插话。可朱瑙竟然会主动放弃??
就连谢无疾也是一怔,目光直直地看着朱瑙。
朱瑙回望谢无疾,道:“谢将军若也有意主持,那我自然支持谢将军。”
刘松心口一紧,以为他们在唱双簧,立刻警惕地盯着谢无疾。
然而谢无疾只是看着朱瑙。他双眸黝黑幽深,似有千言万语在其中,又似只是茫然地走神了。良久的沉默后,他哑声开口:“那便交给刘府尹吧。”
宽阔的宫门大道上一片哑然,谁也没有料到会这样,更是一时反应不过来。
朱瑙笑了笑,道:“既如此,那这里便交给刘府尹了。眼下天色已晚,我们需尽快安顿大军,以免夜间惊扰了城中百姓。那就先告辞啦。”
说完拱了拱手,带上惊蛰等人转身就走。
谢无疾目光慢慢扫过在场所有的人,随后亦率领延州军跟上朱瑙的脚步,撤出皇城。
只留下来自天下各府的军队们在昏暗的天光下与冬夜的寒风中目瞪口呆。
162、第一百六十二章
冬日的天色暗得很早, 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 朱瑙和谢无疾已将自己的军队从京城撤出, 只留几小股人马驻扎在城内待命。
夜晚, 两军士卒在城外扎营生火, 准备休息。
朱瑙与惊蛰在帐外的火堆旁取暖,边上传来脚步声。两人扭头一看,是谢无疾过来了。
谢无疾神色疲惫,在火堆旁坐下。
朱瑙问道:“清点完了么?”
谢无疾摇了摇头:“今晚来不及了,明日再说吧。”
朱瑙和谢无疾虽然推掉了皇城里的那堆烂摊子,不过今日延州军战利颇丰。两大贼首郭金里和厉崔都让他们擒住了,厉崔出逃时卷走的大笔财物也落进了延州军的手里, 另外还俘获了几千叛军。若是寻常的战事, 这批叛军谢无疾无疑会立刻下令斩杀, 但如今形势复杂, 这些战俘他一时片刻还杀不得, 后续还有不少麻烦事要处理。
夜晚寒风萧瑟,谢无疾默默又折了些干柴,添进火堆里。
很久没有人说话,只有树枝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响声。谢无疾一点一点往火堆里添着柴, 火势越烧越旺。
直到朱瑙开口:“谢将军是想把营地烧了么?”
谢无疾恍然回过神,才发现火已烧得太旺。他哑然失笑, 默默放下手里的一把柴火。
就这样又过了好一阵子,谢无疾紧绷的肩膀逐渐放松下来。他忽然自嘲一笑,道:“我本以为, 你会说些什么的。”
朱瑙却笑道:“谢将军的心思我都明白,我的心思想必谢将军也明白了。又何须多言?”
谢无疾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不由一怔。在摇曳的火光中,谢无疾抬起眼,默默注视着朱瑙、
勤王的计划无疑已经失败了。然而失败的原因并不是他们发现小皇帝已经被叛军杀害,而是从各府诸侯军在大路上拦截他们的那一刻起,谢无疾就知道,朱瑙是对的,他已经注定要失败了。
他之所以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并不是他尊奉皇室血脉,也不是他遵循守旧。他早知这朝廷已然腐朽,亦有变革之心。然而倘若任由秩序崩坏,任由天下成为一盘散沙,往后短则数十年,长则至数百年间,天下将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唯有以天子之名号令天下,重振纲纪,方能令山河不至支离破碎,难以收拾。
他亦不是没想过即便拿捏住天子,诸侯依然会离心离德。然则他知道只要天子还在,纵使各路诸侯野心勃勃,终究不敢轻易改换门庭,届时他便可恩威并济,杀鸡儆猴,重整山河。
但他还是想得简单了。
人心繁复,权势诱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以为在朝中做官的人,脸上总该有层遮羞布。可当人们齐心协力来阻挠他勤王的时候,他便知道,那东西并不存在。他指望用来束缚他人的东西,其实早已没有了意义。
江水滚滚而去,绝非人力可挽。或许是他的能力不够,又或许这局原本就是个死局——毕竟就连朱瑙这样厉害的人,也从一开始便不肯沾染这局。
他并不怪各路诸侯无耻,或许在旁人眼里,他才是那个无耻之徒。
唯一让他觉得可笑的是,今日幸亏有诸侯军拦路阻截他。若不然真由他一人带兵入了京城,发现天子已死,恐怕他惹上一身腥气这辈子都难以洗脱了。
有些话谢无疾从不与旁人说,因为任何说出来的话都是当不得真的,唯有做出来的事方是实在的。至于别人如何想他,他亦不在乎。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断。
可即便他什么都没说,朱瑙却都懂了。
谢无疾就这样定定地看着朱瑙,仿佛忘却了其他。直到有一阵强风刮过,吹得火舌东倒西歪,他才又收回心神。他低声道:“朱府尹,多谢你。”
朱瑙什么都没说,只笑了笑。火光照映下他的笑容格外顺眼。
又过片刻,两人各自回帐中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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