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人朱瑙 下(6)
他直到此刻才猛然意识到,那些留下的队伍,不是冲着京中的叛军去的,竟是冲着他来的!
然而他的行动早已布置好,此刻想要取消或变更,都已来不及了。
两千士卒仍在前行,而各府的混编军也已在路中列好方阵,不过片刻,双方已打上照面了。
延州军在拦路的军队前停下脚步,士卒们茫然而诧异。谢无疾纵马上前,来到军队的前方。这耽误的片刻功夫,后方蜀军也已跟上,朱瑙与程惊蛰亦纵马跟了上来。
只见刘松、谢无尘以及其他几路军队留下的军官们站在高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而前方列好阵仗的军队们穿着形形色色的军服,虽已无先前的七万之众,倒也有五六千人。
各军之军,刘松的地位最高,他是唯一留下的府尹,于是他终于如愿以偿,暂时当上了盟军之中的盟主。他站在最高点,慷慨激昂地大声道:“谢无疾何在?出来答话!”
谢无疾驻马于军队前,冷冷地看着他,并未答话。
刘松其实已经看见他了,谢无疾不接话,让他略有些尴尬。然而他还是继续喊了下去:“谢无疾!你本为朝中臣子,当为社稷效力。然则你竟心怀叵测,包藏祸心!先前天下诸侯齐聚中原,共商讨贼大计,你再三敷衍,推诿狡赖,致使勤王会盟分崩!如今各军撤离,你却独兴无名,前往京城,你贼心何安?!”
言辞间,竟将勤王会盟的失败责任全推到了谢无疾的头上。
谢无疾抬眼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旁不远处的谢无尘,以及其他几路军官。
阳光有些刺眼,他却克制住了眯眼的冲动,将那一张张面孔深深映入眼底。
随后他又看向前方的大军。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超过三股不同势力的军队是极难并肩而立的,不过事实证明他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也未见真的见多识广。眼前那近十路不同军队的方阵挨个并列,瞧着倒也十分和睦,实在让人开眼。
刘松说得那些话太无稽了,无稽到他有放声大笑的冲动,可辩解的**却欠奉。
于是双方陷入僵持。
延州军的士卒们从斗志昂扬,逐渐陷入茫然的情绪之中。
午聪在谢无疾的身后,声音有些打颤:“将军,怎么办?”
他跟随谢无疾征战这么多年,这样的状况还真从未遇见过。眼前这支队伍,不该是敌人,也不是朋友,却明晃晃地挡在他们必经的路上。这支军队似乎没有主动攻击他们的想法,但已做好了应战的准备,一旦他们想要过去,双方就会交战。
以谢无疾的脾气,他不会打这种没有准备也没有意义的仗。
可他们派出的奇兵已经潜入京城了,巳时一到,那批人会在城内动手,占据城门,使他们的奇兵能顺利杀入城中。后方还有大军驰援,一切都已安排好了。时机很短,一旦错过,叛军将会重新把持城门,而他们派出的内应也将落入叛军之手。
错过了这一次,下一次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不对!
如今该想的已不是他们能否攻入京城了,而是当各府混编军站在这里的时候,谢无疾的整个计划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们勤王,是想要名正言顺地掌控朝廷,然后以天子和朝廷为基础,重新恢复天下的秩序。可如今这天下大半势力的代表已挡在他的路上,试图毁掉他的名正言顺,并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的想法太天真了。
这场仗已经没有要打的理由了。
远处,袅袅青烟升起。
那是京城的方向,是延州军的内应已经成功占据城楼的信号。
天地之间仿佛陷入诡异的宁静,只有战马不安的鼻嗤声。
忽然,一道缓慢的马蹄声响起,谢无疾侧头一看,是不远处的朱瑙骑着马向他靠了过来。
谢无疾已经猜到朱瑙想要说什么了。这段时间来,他已经听朱瑙说过很多次。朱瑙是对的,可他不想再听一遍。
胯|下的战马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安地用前蹄蹬地。
就在这时候,一只温热的手按住了他持缰的手。他这才发现,自己持僵的手竟不受控制地在颤抖。
“谢将军。”
谢无疾再度侧过脸。只见朱瑙眼睛弯弯的,即使这种时候,脸上仍带着笑意。
朱瑙笑眯眯道:“无论你想做什么,有什么后果,我陪你一起兜着。”
谢无疾狠狠怔住。
午聪大吃一惊,将目光投向朱瑙:“朱府尹??”
惊蛰亦愣了愣,立刻将手按在佩刀上,目视前方大军。
谢无疾定定地看着朱瑙,眸光闪烁。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略哑:“朱府尹……”
“嗯?”
“……你真是个妄人。”
朱瑙哈哈笑道:“多谢谢将军夸奖。”
谢无疾:“……”
他终于收回落在朱瑙脸上的视线,调转马缰,向军队后方走去。朱瑙、程惊蛰等人跟上。
诸侯混编军看见谢无疾后退,略略骚|动。刘松和谢无尘等人脸上露出喜色。延州军要撤军了。
然而谢无疾只是退回了指挥位,随后向着传令兵开口道:“照原计划行事。”
传令兵愣了愣,用求证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谢无疾掷地有声道:“强攻!”
传令兵深吸一口气,吹响手中号角。
昂扬的号角声响彻天地,在诸侯军军官们大惊失色的注视下,在诸侯军迅速陷入的慌乱中,延州军的精锐们喊声震天,勇往直前地向前方冲杀过去!
大地在震动,谢无疾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在沸腾。
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却也从来没有这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彻底失控了。
160、第一百六十章
当延州军冲上来的时候, 各府的混编军霎时乱了阵脚。
若要说谢无疾对这场仗是毫无准备的, 那么各府军对这场仗也是预料之外的。但凡他们有作战的意图, 就不会明明白白将他们的军队在大路上摆开。要知道他们若是采取偷袭和夹击, 都能给延州军造成巨大的损失。所以从一开始, 他们就没有想过要打这场仗。
各府军的军官们都以为只要他们出面拦截,谢无疾必定退却。要知道他们人数虽然不算多,可这五六千人,代表的可是七八股不同的势力。什么样的疯子才会与天下为敌啊?
——谁能料到,谢无疾今日就真的疯了一回。因为他的身边有个比他更疯的朱瑙。
于是延州军气势汹汹地向前冲杀,都还没杀到诸侯军的阵前,慌乱的诸侯军士卒们已开始丢盔卸甲地向后撤退。列好的方阵瞬间就被打乱, 被堵住的大道转瞬让出一条通路。
惊忙的诸侯军甚至因为溃逃时的拥挤踩踏而倒下一堆人, 只要延州铁骑冲杀过来, 便能如砍瓜切菜一般收割人头。
幸而延州军并没有与诸侯军作战的兴致, 他们的同伴已在京城放起信号烟。因此他们只是冲散了诸侯军的队列, 便继续朝着京城的方向驰去。
眼瞅着延州军的滚滚铁骑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如流水般向前涌去,刘松急得直跺脚:“拦住他们,拦住他们啊!”
可惜不管是在先前的勤王会盟上,还是如今的盟军中, 他这盟主都形同虚设的,他甚至号令不动一个小小的士卒。他越喊, 诸侯军的士卒们就逃得越快,生怕自己沦为延州军铁骑之下的冤魂。
不过眨眼的功夫,两千精锐就已冲出诸侯军设立的屏障, 一往无前地涌向京城。
各诸侯军的军官们也都因这出变故傻眼了。
眼瞅着延州军渐行渐远,有人率先反应过来,急忙朝着自己的部队下令:“快,快跟上延州军,去京中剿匪了!”
其他人一愣,也都接二连三地回过神来。
——对啊!眼瞅着延州军是拦不住了,那他们难道还要干看着谢无疾一个人去勤王吗?开玩笑,当然是追上去一起干,不能让功劳全被延州军和蜀军抢走啊!
于是军官们接二连三地从刘松、谢无尘的身边跑开,回到自己的部队中下令。
“快快快,追上去!”
“杀啊!!咱们一起去剿匪,冲进皇宫,缉拿贼首!!”
“弟兄们,勤王的时机到了!咱们不能落于他人之后啊!”
不过眨眼的功夫,军官们已纷纷倒戈。而各府军的士卒们望着延州军远去的烟尘,听着军官们的喊声,也逐渐从茫然无措中逐渐恢复,开始热血沸腾。
剿匪!勤王!救驾!立功!
这才是当初他们千里迢迢赶赴中原的真正目的啊!只是在漫长的冬季的消磨和权贵们的撕扯中,他们都已失去了斗志和战意。
可如今,一切又回归到了最简单的起点。气势汹汹的延州铁骑感染了他们,也鼓舞了他们的士气。
即使十几路诸侯已撤离近半,只留下七八路人马;即使眼下已经没有七八万大军,只剩下他们几千人。可有那样英勇延州军在,还愁今日攻不下京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