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人朱瑙 下(31)
马不安地喷着鼻息,小幅踱步。
传令兵等了良久,不见韩风先下令,大军也开始有些骚动。他不由提醒道:“校尉?”
韩风先心烦地皱了下眉头,慢吞吞道:“派人过去叫阵吧。”
传令兵心里有些奇怪。他发现韩风先似乎不太情愿让人叫阵?为什么?
但他不敢问,也没时间多想,就传令去了。
很快,一队人马靠近城楼,开始向里叫阵。
凉州军向里喊了几句,城楼上有人应道:“城下何人带兵?”
这是延州军一直以来的规矩。每天只要有人来叫阵,他们先问一句带兵的是什么人。这问话其实也不稀奇,许多军队都会这么做,一来要弄清敌人的身份,二来回骂的时候也该知道要冲谁去。不过延州军每次例行问完之后就任凭辱骂不管了。
士卒们也一如既往地答道:“是谢无疾的爷爷,韩风先!”
城楼上又没声了。
当了便宜爷爷的韩风先望着前方紧闭的城门,心跳逐渐加速,前几日埋下的不安的种子正在破土而出。
风声呼啸,山谷间的松林发出涛浪声,呼啦啦,呼啦啦,一波又一波。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一瞬间,两道城门打开了,喊声震天的士卒从里面冲杀出来!
韩风先勃然色变,眼前一花,险些从马上跌落下去。然而战事还等着他指挥,他不得不强压下喉头的腥甜,下令道:“弓兵放箭,然后一营冲阵,二三营包抄。”
他的手下赶紧将命令传下去。
这一回韩风先却没再盯着战局,而是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城门。当约莫两三百人冲出来后,城门就关上了。平静的城楼昭示着他们没有再继续派出援军的打算。
——跟上次几乎一模一样。
韩风先气得几乎把牙咬碎。
原本那天他带了两百颗首级回去,心里还挺得意。毕竟其他人都空手而归,至少他有所收获,就胜过其他人了。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其他人叫阵仍然得不到回应,他开始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了。
如果只有他觉得不对也就罢了。可军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董姜也一向猜忌他,等着他倒霉的人太多了,之前就有人在董姜面前进谗言,说他勾结延州军,这几天谣言更是风生水起。
原来这根本就是离间计!谢无疾在算计他!!
这一回冲出来的战俘军和上次一样,勇猛虽勇猛,一则人少,二则到底不是精兵强将,很快就被凉州军绞杀了。
韩风先见几名战俘军被压在地上,他的手下正要杀死他们,他立刻呵斥道:“留几个活口!”
他的手下问道:“将军,要把他们的头都割下来带回去吗?”
“带个屁!”韩风先唾沫横飞,面红耳赤地吼道,“给我收兵!马上回营!!”
他得立刻回去找董姜解释,不然这消息先传回去,再被那些烂舌头的人嚼几句,等他回去的时候就不知会有什么阵仗在等着他了。
凉州军来也匆匆,也去从从,转瞬就从城楼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谢无疾下了瞭望塔,回到屋里,朱瑙就坐在里面。
见谢无疾回来,朱瑙奇道:“今日竟然这么早?他们撤回去了?”
谢无疾点了点头,解下披风挂到一旁:“他看出来了,撤了。”
朱瑙呵呵一笑。
谢无疾道:“不知他回去以后打算怎么和董姜解释。你说,董姜会信他吗?”
朱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你说,他会信董姜信他吗?”
谢无疾挑眉,片刻后,嘴角微微牵起一丝笑意。
他在椅子上坐下,放松地靠到椅背上,道:“那便等着看吧。”
177、第一百七十七章
韩风先一路疾驰着往回赶, 想要立刻去找董姜解释。一旦让军中其他人率先得知消息, 在董姜面前进谗言, 此事他就更分辩不清了!
然而行至半路, 他却越想越觉心惊。
即便他赶在其他人之前找到董姜解释了, 董姜会相信他吗?——不,也许董姜从一开始就知道所有人都在陷害他,但这正中了董姜的下怀!
谢无疾施离间计又如何?即使没有谢无疾的离间,董姜对他也从来就没有真正信任过。他在董姜手下,一辈子都不可能混出头来!甚至这一次,董姜或许会无比高兴谢无疾给了他一个极好的借口,收走自己的兵权!
这绝不是他杞人忧天, 他在董姜手下已待了两年, 也承受整整两年的屈辱。若不是他一直心怀着不切实际的期望, 他早就该认清这一切!
那他现在该怎么办?就这样坐以待毙吗?——不, 绝不!他不能让谢无疾和董老狗得逞!
韩风先一时无比激愤, 恨不能提刀攻进城里,割下谢无疾的脑袋,再回到军营中,把董姜大卸八块!可惜他既打不进城, 也不敢贸然在军中放肆。于是激愤稍稍平息后,他顿时又焦虑起来。
他必须为自己筹划好后路。
眼下他手中虽有几张兵符, 可这些兵马是董老狗临时调拨给他指挥的,不会任凭他随意差遣。他想要脱离董姜的掌控,能够指望的还是当初由他带入凉州军的那些老部下。
这两年来, 董姜一直对他严防死守,禁止他与老部下往来,他为了取得董姜的信任,表面装得十分乖顺,但好在他也从未相信过董姜。他一直派哥灵察暗中行事,笼络旧部。而那些旧部因在凉州军中也不得势,与他又有几分旧情在,想必仍有一些愿意受他差遣。
回去之后,他必须继续在董老狗面前卖乖,以使董姜对他放弃警惕。但同时他要立刻联络旧部准备脱离凉州军,另谋出路。
只可惜这两年来他在董老狗麾下受尽屈辱,本以为借此能在凉州军中飞黄腾达,最后却事与愿违……
韩风先心中百转千回,一时痛心,一时不舍,一时恼火。越靠近军营,他赶路的速度反而越慢下来。
无论如何不舍,他心中的反意已难以克制。于是想到还要再回去卑躬屈膝地讨好董姜,他的五脏六腑便抽搐起来,一阵阵恶心反胃。
他解下水囊,恶狠狠地灌了两口,压住呕吐的冲动,将水囊狠狠往地上一甩,骑马进营去了。
……
入到营中,韩风先正要去找董姜,一名被他留在营中的亲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校尉!”那亲兵追上韩风先的脚步,急道,“校尉,不好了!方才有消息传回,说今日延州军又派兵出城与校尉交战,王昭那些人马上就往董州牧帐里去了!”
王昭等人是凉州军中的其他军官,与韩风先一向不对付,这段时日来已不知在董姜面前进了多少谗言。这些人去找董姜,无疑又要告他的刁状。
即便韩风先对此早有预料,听闻这话,仍忍不住头皮发紧。他恶狠狠地啐了两口,加快脚步朝董姜的营帐走去。
然而那亲兵的话还没说完,又追了上来:“校尉,不知他们和董州牧说了什么,董州牧方才已带人往哥百夫的帐里去了!”
韩风先猛地停下脚步,那亲兵来不及刹住,一头撞在他背上。
“你说什么??”
亲兵连退两步,被韩风先睁得滚圆的双眼盯着,吓得打了个磕巴:“董、董州牧在哥百夫的帐里……”
韩风先盯住那亲兵,想要从他脸上寻出一丝玩笑的成分。那亲兵只被他盯得越来越惊恐,连连后撤。
“校、校尉……”
两人僵持片刻,韩风先猛地转身,向哥灵察的营帐拔腿狂奔而去!
……
韩风先跑到哥灵察的帐外,只见那帐篷外果然站着董姜手下的两名卫兵,他的心猛地一沉,耳旁忽然嗡嗡作响,一阵晕眩。他勉强定住心神,深深吸了几口气,放慢脚步向前走去。
那两名卫兵看见他,目光冷冷地落在他身上,并无阻拦他之意,反而替他撩开帐帘。
帐篷内的光景旋即在他眼前展露。
只见哥灵察半坐靠在榻边,脸色虽不大好看,人倒也还算清醒;董姜坐在哥灵察的榻边,满脸亲昵的笑容;周遭还有数名卫兵随侍。
这一幕韩风先只觉耳边的嗡嗡声愈发响了,仿佛有人在他的头皮里阵阵擂鼓。
董姜见到韩风先进来,并不意外,肥腻的脸上笑容又加深几分:“好孩子,你回来了。听说你今日又立下一份战功?”
韩风先望向他,神色竟有几分茫然。方才回来的时候,他分明已想好了无数解释的话,此刻脑海中竟一片空白,不知从何说起。
董姜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眼中玩味的神色愈发浓了。他拖长了语调缓缓道:“风先,这段时日来,你似乎有些反常。先是秦州作战不力,又是散关攻城失败。我心里很是担心,便着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你有这么一位得力部下不久前受了箭伤。这莫不就是你近来心不在焉的缘故?——我便来瞧一瞧。”
韩风先的脸霎时抽搐了一下。他嘴皮子有点打哆嗦道:“风先不懂爷爷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