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人朱瑙 下(78)
朱娇顿时松了口气。庆阳太平,看来事情圆满地解决了。可是,是怎么解决的呢?
她正要发问,朱瑙又接了下去:“叔父因勾结邪教,已伏法认诛。叔母则一切安好。”
朱娇:“……”
他的语气太平和了,仿佛在说中午吃了张饼,早上吃了个馒头似的。朱娇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口中说的叔父指的是自己的父亲朱岳。她一时惊呆了,半张着嘴,竟找不到合适的情绪。
好半晌,她不可思议地动了动唇:“你是说……我爹……死了?”
“是。”
“……真的?”
“真的。”
朱娇仍是呆滞的。被关押的那几天里她其实已经想过这种可能性,可当真的听到时,她却已久觉得消息来得太过突然,让人难以置信。
——并不是她真的不相信,她知道朱瑙不会拿这话和她开玩笑。只是她全然不知她自己该作何反应。
她觉得自己应该难过,应该愤怒,应该痛苦,可她竟然需要很用力地,才能找到些许气愤的感觉。
“谢无疾……”她颤声道,“是谢无疾把我爹……”
当她的情绪终于开始逐渐回归之时,朱瑙却又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忽然桌子下面抽出了一把算盘。
朱娇:“……”
朱瑙不紧不慢地一面拨算盘,一面道:“不知堂妹是否清楚,根据从庆阳府缴获的账本来看,叔父这一年来共资助玄天教粮草两万石,白银、铜钱、玉器等各类钱币合两千五百两。这是整个庆阳上下六千多户百姓整整五年缴纳的赋税总数。而这些钱粮,足以供一万三千名邪教徒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什么活儿都不用干,只管杀人、抢劫、传教就行。”
他抬起眼,神情仍是温和的:“堂妹可曾算过,这一万三千名邪教徒,在一年的时间里能杀多少人?能抢多少东西呢?”
朱娇傻眼。
她知道朱岳这一年里采取绥靖政策,在暗中给了邪教不少钱粮,以至于府库空虚,家中所有人的吃穿用度都由奢靡变得极为节俭。可她始终没有觉得朱岳犯了多大的错——这也是事出无奈,受人蛊惑的啊!
她仍气恼谢无疾没有给她阻止一切的机会:“谢无疾他……”
话还没说完,又被朱瑙温和地打断了:“我与谢将军相识多年,原以为谢将军是个冷血无情之人,此番却真要感谢谢将军。”
“什、什么?”
“此番叔父因与邪教联手,派出五千兵马埋伏谢将军。五千名将士并不知道他们此次出征,竟是叔父命他们为邪教做马前卒——而这五千将士出自庆阳的五千户百姓,这些百姓们也对此一无所知。当消息传回庆阳后,庆阳旋即发生暴|乱,愤怒的百姓们放火烧了侯府,还要冲进侯府中杀人泄愤。”
朱娇听得心惊肉跳,心都揪到了一起。
朱瑙接着道:“幸而谢将军的人马及时赶到,当众斩下了叔父的脑袋,平息了民愤,这才将叔母等其他人保全了下来。为抚慰民心,叔父的头颅将在城门上悬挂七七四十九日。四十九日后,我会将其厚葬。”
朱娇再度愣住。
她原是恼恨谢无疾的,可朱瑙这一席话,却将她原本的立场打得支离破碎。她忽然之间再度无措了起来,找不到合适的情绪,找不到想要说的话,也找不到自己的来路和去处……
朱瑙没再说下去了。他又扭头吩咐了几句,便让人将朱娇先带下去沐浴更衣了。
211、第二百一十一章
把庆阳侯的死讯告诉朱娇后, 朱瑙就暂且没再管她了。他安排了一些人照料朱娇的起居, 其余的权且让她自己慢慢消化去。
而这时候, 蜀军的后续部队也陆陆续续到了。
刚出蜀的时候, 朱瑙走得很慢, 带着说书班子和戏班子沿途表演,观察老百姓们的反应。后来发现反响不错,他就把一路教戏教曲、感化百姓的事情交给其他人去办了,他自己则加快速度北上。
后来到了延州附近时,他听说谢无疾处境不妙,又自己带了一千轻骑先行赶路,用最快的速度到达了富县, 以免谢无疾遭遇不测。而后方运送辎重的大部队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慢慢跟了过来。
等到大部队到达以后, 朱瑙就正式着手准备起对付邪教的事来。
……
将军帐内。
“什、什么?晚上安排所有将士听……说书?”一名延州军的军官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此刻, 延州军和蜀军的主要军官们正坐在一起议事。
听说书的主题是朱瑙提出来的, 他说完之后, 延州军的军官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老大笑呵呵地接茬道:“对对,今天晚上听说书,明天晚上听唱戏。咱们这回出蜀带了百来个说书先生, 还有好几十个戏班子。虽说沿路留下了一些,眼下还有几百人呢!让所有人轮着演一遍, 保管将士们能乐呵一整年!”
这一次朱瑙北上,由于长沙府、江陵府那里都需要人手,所以虞长明和卫玥都没跟着他出来。他带来的统军将领乃是赵老大。这几年赵老大跟在卫玥身边, 也成长得很快。
众人:“……”
居然带了百来个说书先生???还有好几十个戏班子???你们到底是来帮忙打仗还是来干嘛了???
人们将无语的目光投向谢无疾,谢无疾倒是已经听朱瑙说过带了这么些人的事,没表现得太惊讶。不过他还是有疑问:“为什么要让将士们听?”
士卒们白天要练兵,晚上能早些休息还是早些休息得好。而且他也担心如果士卒们万一真的沉迷于戏曲说书,会丧失斗志,影响作战的能力。
赵老大忙道:“让将士们都听听呗。谢将军,你这军队里万一也有受了邪教影响的,对邪教半信半疑的,听了咱们说书先生说的故事,保管提神醒脑,坚定立场。”
这话说的谢无疾手下的几名军官立马不乐意了,板起面孔道:“赵将军,你不要把我军的士卒和那些愚昧无知的邪教徒相提并论!”
谢无疾也很提防士卒受邪教的影响,他虽然不会专门找人写话本,但日常的教化也是少不了的。
朱瑙又把话接了回去:“你们军中的士卒大都是北方人,尤其是延州人。我带来的说书先生和戏曲班子却大都是蜀人。谢将军,让将士们帮忙听听吧,我们也好照着将士们的喜好把话本和戏本再改改。往后说给百姓听时,百姓会更听得进去。”
这个理由让谢无疾手下那些军官们的脸色好看多了。
谢无疾想了想,虽然也不知这方法是否真的管用,但既然是朱瑙想出来的,总有尝试的必要。于是他道:“好,那就这么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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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刻,朱娇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
朱瑙已经把她从牢里放出来了,却也没有要送她回庆阳的意思。
她心里又混乱又迷茫。她既想快些回庆阳看看她的母亲和其他家人是否安好,也想知道庆阳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她却又不敢回去,怕回去后看到挂在城门上的父亲的头颅,也怕回去以后一切都物是人非,她不知该怎么面对。
她又忍不住想到朱瑙和谢无疾。
她对谢无疾的心情太复杂了,或许是朱瑙的那番话让她理解了谢无疾的立场,所以她对谢无疾并没有那么恨;可毕竟父亲是死在谢无疾的手里,倘若不恨,她又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关。
至于朱瑙……
她与朱瑙的接触太少了,还看不透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因此她对朱瑙的印象大都来自朱岳。
打从天下越来越乱后,朱瑙这个名字经常会出现在朱岳的嘴边。朱岳对这门来路不明的亲戚寄予了很高的期望——毕竟眼下这时局,除了朱瑙之外,他们也指望不上别人了——听父亲说的多了,朱娇逐渐也对朱瑙抱以厚望。
她打听了很多关于朱瑙的传闻,只是庆阳毕竟偏远,传到她耳朵里的故事往往都已经过了戏说。有的传闻,把朱瑙塑造成了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妖人;有的传闻,把朱瑙说成了心性高洁、几无缺点的圣人;也有的传闻里,把朱瑙说成了是坑蒙拐骗无所不为的骗子。朱娇因本就有立场,是以也只捡着好的听,只挑着好的信。
后来玄天教又开始大肆传播关于朱瑙的谣言,朱娇心里是不愿信的,却也难免受到了一些影响,内心开始动摇。所以她才会质问谢无疾,朱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的本意希望谢无疾都否定那些传闻。
而当真正见到朱瑙之后,朱娇的心态又转变了。
——她感到了失望。
是的,朱瑙让她觉得很失望。
她幻想的是朱瑙自带神威,一个眼神就能让无数人拜服;她幻想的是朱瑙会带来几万神兵,转瞬之间就将邪教军打得丢盔弃甲,收复所有河山;她幻想的是朱瑙语带神力,慷慨激昂地对着百姓说几句话,就能让所有迷信邪教的愚昧之人醍醐灌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