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继续说:“‘上校’这个军衔,对小时候的我来讲比天都要遥远,‘科学院副院士’就更陌生了。我对他们两人没太多亲情,可从功绩与奉献来讲,我是非常佩服他们的。小时候的我站在能源塔上,眺望荒原和城市,看北城区风起时的零星灯火,想着有一天我也要和他们一样,扬名立万。”
时渊说:“你已经做到了啊,每个人都知道你的名字。”
“这是后来的事情了。”陆听寒解释,“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是不可思议的。光是陆准的一串功绩摆出来都能唬住一大片人。”
他用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时渊的手,那触感细腻,叫人心安。
他说:“我对陆准的感情,更多是对一位上校的佩服。不过,有一次陆准带我出城了,教我解剖变异蜥蜴。这件事情……让我对他有了点改观。”
时渊专心听着。
陆听寒:“他亲自带队去城外,我上了他的车,和他一起坐在后座。到了地方车队就开始围猎蜥蜴群,配合上飞行器的空中支援,很快蜥蜴群就被击溃了。接下来我们要在原地等上时,然后继续追猎下一个族群。”
“就在这时里,他问我,想不想解剖一只蜥蜴来看看。我说好,他就让人拿来了完整的蜥蜴尸体,放在车边的蓝塑料布上,拿着刀教我解剖。”
陆听寒的目光看向城外,似乎穿过了十余年的岁月,回忆起了那一刻:“说是‘解剖’,实际上他拿的是军刀,远没有真正解剖的细腻。但是对一个孩子的小研究来说,已经足够了,他一边切开皮肤和肌肉,一边给我讲解它是怎么变异出信息素的,整个族群又是如何协调行动。他说得非常专业,还结合了过去十几年的作战经验,这是我在家学不到的东西,我专心听,心想他不愧是上校,我离这种人距离还太远了。”
时渊:“噢……”
他在想象幼崽版的陆听寒,和父亲一起蹲在蜥蜴尸体前专心研究。
“但是,在那一次行动结束后,车队开始返程。回去的路很漫长,我还是和他坐在后座,从后视镜看到,他一次次打量我、看向我,似乎是在揣测我的神情。明明刚才他面对感染群时谈笑风生,那么胸有成竹,现在看着我,反而犹豫不决了,甚至是紧张。”
时渊有些困惑:“为什么要紧张呢?他有跟你讲什么吗?”
陆听寒回答:“我就悄悄留意后视镜,看到他犹豫好几次后,咳嗽了一声,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问我‘对了,你平时在家里都做什么?有没有什么地方要爸爸帮忙?’”
“我回答他说,我最近都和军校生待在一起,跟着学他们的课程,课程挺简单,没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他就‘哦’了一声,一路沉默回到了城里,临道别时他又拿出了五百块钱,硬是要往我手里塞,说拿这个去买你喜欢的东西吧,想买什么都可以,零食可以美女杂志也可以,记得不要告诉你妈。”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反应过来,他的紧张和犹豫,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和我说什么。他不懂怎么维系父子间的情感,不知道孩子平时在做什么在想什么,除了解剖怪物,只能干巴巴地拿出五百块,让他的儿子当零花钱去用。”
陆听寒淡淡说:“可以说,这五百块钱打破了我对他的幻想,提醒了我,原来我们还有父子这一层关系。在那个瞬间他从值得敬佩的上校,变回了一个根本不够格的父亲。在那个瞬间我是有点恨他的,恨他变得平凡。”
他们在城墙的一处哨岗停下脚步。
陆听寒坐下来,拿出了一支烟,问时渊:“介意吗?”
时渊摇头。
陆听寒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它,夹在指间。
他看向城墙外的水母群,继续说:“我拒绝了那五百块。自那之后,我再也没觉得陆准离我遥远了,因为他在外人面前风光无限,在我面前只是个普通人。”
他笑了下:“普通人是怎么样的呢?是个失职的父亲和丈夫,会犹豫会心虚会愧疚,会小心翼翼地讨好忽视了多年的孩子,会在被拒绝后手足无措。”
“后来我发现所有人都是这样,父母、长辈、老师……越是长大,越意识到他们的平凡之处,他们有的善妒有的傲慢有的墨守成规。我看到他们的缺点和弱点,他们也就从‘神坛’走下来了,剥去光环,变得平庸。后来我再站在能源塔上,想着,我总有一天要超越他们,和他们不同,我绝不要这一份平庸。”
陆听寒揉了揉时渊的脑袋:“之后就是你知道的故事了,我成了上将,每个人都知道我的名字。”橘红色的烟头闪烁,他说,“然后我遇见了你,我意识到我是一个没勇气道别、安逸于假象的人。我最终也和他们一样了。”
时渊:“啊。”他有点懵,“……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绝对不是你的错。”陆听寒说,“归根结底,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在我恨着陆准,发誓要胜过所有人的时候,我早也有了我的平凡。”
远方起了雾,高林外的鹿缓缓步出,身姿优雅。
陆听寒看向那诡异的感染生物,说:“我从没和其他人说过,它就是陆准,又或者说它的一部分是陆准。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就知道了。”
不论他怎么想否认,血脉里的东西都是共通的。他们同样天赋傲然同样不喜欢表达情绪,可就这一眼,陆听寒认出了他。
或许这就是父子。
时渊想了想:“可是。在我看来,你从来都不是什么完美的上将呀。”
时渊又说:“你特别特别好,会解开死结,带我去逛街,请我吃好吃的牛肉面,会陪我练习台词和看我演出。你还会假扮成陆婷婷,和我讲豪华家族史,教我打牌和画画,然后……还挺音痴和没素质,在床上就更没有素质了。”他看着陆听寒,尾巴尖欢快摇曳,“我不知道什么是‘普通人’,也不在乎什么光环啊平庸啊,你一直都是你。”
是那个陪伴了他十年的人,将他从漫长的黑梦中唤醒。
在时渊眼中,陆听寒同样神勇非凡,可他也知道他的另外一面。
他人看陆听寒高高在上,时渊看到他,只会想这是他的人类,他一定要得到他的摸摸。
仅此而已。
远处荒原上,高林外的鹿漫步于白雾中,水母飘浮着起舞。
它们渐渐消失在雾气中。
陆听寒笑了,良久后说:“是啊,在你面前我从来不是上将。”
手中的烟燃完一半了,他碾灭了它,笑道:“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了。”
“对吧,这是最好的事情!”时渊扭头,笑着亲了亲陆听寒的侧脸。
他们回到车上。
黑车无声地前进,他们依偎在后座,彼此体温驱散了方才的寒凉。陆听寒搂着时渊,在他耳边说:“我还想讲一句话,有时候,普通人是会身不由己的。”
“什么身不由己?”时渊问。
陆听寒没回答。
此后的一个月,形势越发紧张。
10月16日,主城战况危急,苏良上校身处的前哨站被感染群包围。
“调动附近所有小队进行支援!”苏恩齐大步走向指挥室,“前哨站不能丢,绝对不能丢!”
指挥室的军官们默不作声。
有一位少将缓缓说:“苏上将,恐怕这个局势不利于救援,我们要付出的太多了。我们已经……不能付出那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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