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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相金骨(14)

作者:青霜照夜 时间:2018-02-07 12:44:06 标签:灵异神怪

  李天王找了个空闲没人的石墩,把李声闻放下,一头钻进高台底下,协力托住玉板。
  “这玉板真沉,得有千斤罢。”李天王随口问道,“我都觉得沉,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金发青年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颈上铜铃响了一声。他虽看着李天王,却一声不吭,只是极其缓慢地打了个喷嚏。
  猝不及防被喷了一脸唾沫,李天王顿失谈天的雅兴,腾出单手来对李声闻做了个手势:“你去罢,不是说要画下今夜的歌舞么?不过我蹲在这的样子就不要画了。”
  李声闻低低问了句:“不沉么?”也不知是在问谁。
  李天王极其乖觉地一笑:“哪怕天地我也能背起来,小小玉台哪里沉呢?”


第46章
  他看到李声闻在石墩上坐下来,慢条斯理地翻着书箱,慢条斯理地找出一卷皱巴巴的宣纸,慢条斯理地把纸卷一端抛上玉台,大有欲与金发青年一争快慢的意思。甚至于把画卷摆到台上之后,他动都懒得动了,坐在原地欣赏起了舞乐。
  李天王喷了口气:“你动作快点!”
  李声闻笑道:“抱歉啊,实在是我不能左右他们的行动,总得让人家把舞跳完罢?”
  “我快站不住了!”
  身边突然传来“喀”的一声,李天王用余光一瞥,见那金发胡人改侧跪为正跪,舞台又随之向下沉了几分。
  “你这不是把担子都丢给我了么!”
  李声闻望着舞台,随口道:“他怕是没有力气才跪下的,你也站低一些就好了。”
  李天王暴跳如雷:“我才不要跪着呢!”
  话一出口,他倒是福至心灵,迅速变成蛟龙盘成一团,正好用最坚硬的脊背抵住舞台,自己躺得也舒服些。李天王有好东西从不藏私,偏过头去在嘈杂的乐声中,对金发青年扯着嗓子喊起来:“喂——你能背得起来这台子,应该不是人罢,变成原形再抬它应该好些。”
  青年无动于衷,依旧是同一个姿势稳稳地抬着玉台。
  李声闻突然开口:“天要亮了。”
  随着他的话语,一片鱼肚白穿透了夜空,爬上苍穹东角。熹微的朝晖洒在玉台上,使莲花中间少女红火的影子都变得浅淡了起来。
  她们仿佛清晨的朝露,或在温暖的日光中融化蒸腾成七彩云汽,或顺着花瓣滴落,流到宣纸之上。虽然没有画师执笔,纸上却渐渐自行浮出设色旖旎的长画,是云霭间香花漫天,天女与乐师演乐不歇。死亡或疾病,都不能玷污这一片祥和安乐。
  但在画轴正中,还停留有一片厚重的云雾,似是画师不慎滴墨污染了画纸。而四周的天人都聚精会神,朝着这片黑云舞蹈,令人十分在意其后隐藏着什么。
  画纸外,裙裳变成浅绯色的优流迦犹自舞踊,不知疲倦,不知自己流下的汗已是深红色,只是一刻不停地舞蹈着。
  演奏乐曲的乐师都已消失,她却自有自己的节拍,李声闻凝视她许久,终于起身在石墩后翻找起来。他慢吞吞地捡起一把满是尘沙的箜篌,略加调试,和着优流迦的舞步演奏起来。
  胡姬如花安西来,榴裙似火面如雪。舞堕玛瑙碎珠玉,曲罢折腰流星落。柘枝乐的尾音刚落,李声闻的箜篌便断了弦。优流迦被断弦裂声惊醒,抬手整理耳边的金珠:“我的舞蹈,画中记下了么?”
  “长安也会记下。”李声闻回答。
  听到这话,优流迦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曾被偷走的光芒在她眼瞳中重新亮起。她轻轻一跃,跳下莲花,指向玉门关:“那里,便是长安?”
  李声闻点点头,示意她去看地上的画卷:“我会带着你们,一起回去。”
  优流迦的裙摆摇荡起来,雀跃不已地去擦拭画纸上的乌云,连串的泪水从她眼眶中涌出,融化了她的面庞。像是一座暴露在烈日下的冰塑,她熔化得越来越快,洇湿了脚下的画纸。


第47章
  画卷上的阴霾被她涤净,在乌云之后露出的,是满月一般美丽的少女。她明眸皓齿,唇边衔着花一样的微笑,五官与优流迦相差仿佛,只不过眼瞳与鬓发俱是乌黑的。
  李声闻笑道:“怎么,原来你不是优流迦么?”
  李天王在舞台下面却只觉脊背一轻,千斤重担转瞬即空。他轻轻一抖,台板就从他身上滑落下去,砸在地上。
  压了他半宿的青玉高台,竟然不过是块青翠胡杨枝条编成的木簟罢了。他讶异地转了一圈,看到身边那另一个抬板的人,不知何时也悄悄化出了原形。可惜他已是一副完整的白骨,叫人不能一眼辨明身份。
  李天王侧着头看了好半天,才从他稳如磐石的坐姿和长颈上的铃铛判断出,这是匹骆驼。它已经死去许久了,骨骼表面光滑如玉,跪坐的姿势看着就令人心生平静。它不光托起过青玉台和西域的舞乐,也托起了古道上来往的商队。
  只要看着它,丝绸之路的万里黄沙,也只余平静浩瀚。
  李天王摇头摆尾半天,还是避开它到一边变回人形,生怕碰碎了它。
  李声闻招手叫他过去:“辛苦了,过来歇会罢。”
  李天王老实不客气地就势坐在地上,枕着他的膝盖问:“怎么回事?天一亮,什么都变样了。”
  他们二人身处坟冢连片的玉门关外,远处稀微可见星点灯火,只是隔得有十几座沙丘,只能隐约瞧见其来自一座绿洲上的城阙。
  李声闻道:“那才是西凉州最靠近长安的城池,我们从里面走过,便被骆驼引来了此处。”
  “我们遇见的到底是什么,鬼市?这里埋的都是些什么人?”
  李声闻摸了摸他的鬓角,喃喃道:“我也不知,他们死去多时,如何询问呢?大约是未能走到长安,倒在玉门关的西域人的坟冢罢。因此才执着于想将舞乐与果实献给长安……不过那位优流迦,我倒知道是什么人。你看,就在这里。”
  就在他们身侧,墓地西边有一道矮土墙,似为墓穴挡风所建。其上挂着一幅色彩斑驳的织锦,虽已褪成黄色,线条仍可辨认。画中少女便是一名红衣舞姬,明眸善睐,手捧一颗硕大的真珠作献宝状。
  真珠并非绣出,而是一颗真正的缀在织物上的明珠。李声闻用剪刀将丝线剪短,把它取了下来。
  李天王仰头看着他:“这珠子除了格外光亮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
  李声闻对他微微一笑,把真珠塞进他嘴里,另一手随机捂住他的嘴,不许他呼吸。
  李天王挣扎了半天,还是面红耳赤地被迫把它咽了。
  “咳咳……你这是,杀夫啊!”
  李声闻把他不驯服的碎发一根根别到耳朵后面:“哦,是么?”
  可惜这时李天王没法出声回答,一股热流猛地冲进四肢脉络,让他不好受极了,比搁浅在河滩上暴晒还要痛苦得多。
  李声闻一边继续优哉游哉地梳理他的头发,一边自言自语道:“优流迦,龙王身光……可是你自己,反而看不见大千世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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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大家都不说话我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写得不好,好方啊……
  卧倒……


第48章
  他话音刚落,李天王突然一个激灵,跳起来叫道:“怎么突然又冷了!”
  李声闻好声好气地安慰他:“别怕,过来,一会就好了。”
  “我怕冻到你。”李天王摸了摸自己冰块一样的手指,往旁边躲开。不知是否由于走动的关系,他感到游走在脉络里的冰寒顺着他的步子流了下去,消失在脚底。
  他低下头,看到青绿的光芒裹在自己双脚上,正是他丢掉过半截龙骨的位置。
  “优流迦,是西域人对龙族周身灵光的称呼。”李声闻说,“虽不知属于谁,但大约是曾经哪条龙留下来的遗骨罢。”
  李天王大惊失色:“我们如此好运,随便迷个路也能捡到龙骨?”
  “其实,这是宜生的骨头,我一直带在身边。”
  李天王如遭雷击,后脑勺和舌头都是发麻的,过了好久才能发出声音:“什么?李声闻,你怎么能这样?”
  “这是我欠你的,我只能这样还你。如果你实在对宜生公主过意不去,尽管对我发泄怨恨好了,毕竟那是你的亲妹妹……”
  “我是心疼宜生,不肯毁坏她的骨殖,如果别人设计让我、让我吃了她的遗骨,我定然要把他碎尸万段。”李天王的舌尖更麻了,话说得都不利索起来,“可我最放在心尖上的人是你,不管你做什么,我就算再怨再恨也不会伤害你。我能做的只有——”
  他张开五指,指甲瞬间暴涨五寸来长,合成一只尖尖的利爪,想也不想就往自己腹部戳去。一热一冷过后,那颗明珠落在肚子里,暖洋洋的,他感觉得到。
  也许那就是宜生的想法罢。但即使是宜生的夙愿,他也不愿亵渎家人的骨骸,来救自己。
  然而另一人的手却比他更快地挡住了他的腹部,李天王一惊,急忙收力,但还是在他手背上留下了血痕。
  “你做什么?!”
  李声闻不以为意地收回受伤的手,笑道:“骗你的,宜生贵主死时我不在场,又是你亲手埋葬的,我哪有机会窃得她的遗骨呢?这优流迦,确实是无名亡者的遗物,但是高昌人不知其来历,只当做夜明珠镶嵌在画像上,看样子是要将其进献给天子。可惜还没进玉门关,旅队就在此全军覆没了罢。”
  “李声闻,以后别拿这种事顽笑。你说的话我一向全都相信,你还不知么?”
  李声闻作了一揖:“我给你道个不是。不过以后你可要记住,我的话也未必全对,我或许也有一两私心,瞒着你不与你坦白呢。”
  “无所谓,我只要耐心等着,早晚你会告诉我的。”李天王哼道,“我也有事瞒着你呢。”
  李声闻低声道:“哦,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要是告诉你我有多爱慕你,你肯定恃宠而骄,更苛待我了。”李天王俯下身贴着他的耳朵说出下半句话,“不过你要是今晚听我的,我就告诉你。”
  李声闻转开目光:“不用了,这答案我早就知道了。起风了,我们动身罢。”
  李天王遗憾地呼了口气,余光瞥到地上一缕刺眼的金光,连忙叫道:“那是什么?你掉了什么东西么?”
  李声闻回头一看,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叹道:“多谢天王提醒,我险些忘了这两样东西呢。”
  地上躺着的是一张金方相面具,和一枝莲花金簪。李声闻珍惜地把它们拾进书箱:“是坟冢守卫给我们的礼物,和高昌的明珠踏过的莲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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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亘古谜题:我和你妹你救谁?


第49章
  天子的驿使来得很快,用上向宫内进贡荔枝时所乘的快马,披星戴月,不过一昼夜就赶到了玉门关。按理说出了玉门便是西凉州,应当即刻出发,只是坐骑疾驰千里已然吃不消,他需要在玉门驿站更换马匹。
  听闻天子使者到来,玉门关守军将领倒是连忙前来迎接,未待驿使开口询问,便一股脑吐出了见到天上霓裳羽衣舞奇景的事。
  驿使大惊失色:“圣人在西凉州赏灯景,你们怎么会在玉门关瞧见?离这最近的城池是哪处,相距多远?”
  玉门守将疑道:“最近的一处城池相距五十里,在玉门关倒是能望其灯火。但我们所见的霓裳羽衣曲,恰好就在玉门关正前方,决计不可能是在西凉州上。”
  “圣人说曾见西凉州夜市,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如果不是那座城池的景色,就是有西凉州人在玉门附近彻夜狂欢?”
  玉门守将苦笑道:“使君不闻‘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正是因为玉门关左右五十里荒无人烟,黄沙漫漫,才有‘春风不度’一说。凉州人自有绿洲城阙,何苦跑来玉门关夜市?何况我们夜中自有人守城瞭望,万万没有看到旁人,只见到宫娥舞霓裳羽衣于城墙之上。”
  驿使道:“难不成圣人看见的是……?”
  玉门守将连忙道:“听闻荒漠中常有海市蜃楼,缥缈莫测不知所处,即使眼中能看见,却永远无法走到。或许圣人就是看见了海市蜃楼的景象罢。”
  驿使面带难色:“圣人赞不绝口的美景竟是鬼狐作乱,这我该如何回禀?”
  “使君莫要担心,从未有人真正到过海市蜃楼,哪能断定就是鬼蜮伎俩呢?或许是神仙居所,也未可知。”
  “是个好说辞。”驿使抚掌道,“但是口说无凭,怎样才能让圣人明白,他们确实曾到玉门关夜游仙城呢?”
  玉门守将从书案上拿起一只暗色木匣,双手奉上:“末将昨夜得遇仙人托梦,说昨夜观舞时拾得君王遗落的饰物,特意前来归还。我醒来后便在枕边发现了此物。”
  驿使满腹疑团地接过木匣,打开来,只见雪白绸缎内里上,躺着一支莲花金簪。
  玉门守将又取出一卷画轴:“另有一幅画轴在此,我见其纸色洁白,泥金易碎,不敢轻易展开。请使君一并带回长安,请圣上过目罢。”
  他说完却不见驿使伸手接过,不由疑惑地抬头看去。而对方神色凝重,好似有千斤的重担压在脊背上。
  “那位仙人可说过别的?”
  “似乎曾说自己无法现身,因而托末将归还此物。”
  “那位仙人长得何种形容?”
  “梦中所见,不甚清晰。只隐约记得丰神俊秀,白衣散发,不似人间装束。怎么?”
  驿使左右看看,低下声来说道:“你远在凉州有所不知,这木匣入手结实如玉,是乌沉木制;泥金宣纸不便使用且异常昂贵,只有禁内工匠每年制作一二张——都是天家陪葬之物。”


第50章
  灞桥边风雪正急。长安人送客至此,过了桥,便是西出阳关,天涯歧路儿女沾巾,说不得的伤悲,因此这桥又有别名,叫做断肠桥、销魂桥、情尽桥。
  时至暮冬,天气不复旧时寒冷,桥边积雪亦有融化的迹象。坊间早有勤快的娘子小贩和蒸了饆饠、馒头、胡饼,挑着热气腾腾的担子叫卖,或是干脆撑开一两张桌椅,供过路的旅人歇脚。
  董二娘子一边翻动着蒸屉里的饆饠,一边空出一只耳朵听别的贩子闲聊。
  卖汤饼的何五郎见她也听着,顺口问了她一句:“董二娘子,你天天早出晚归,在灞桥两边卖饼,见过那水鬼么?”
  “水鬼?”董二娘子茫然道,“什么水鬼?”
  何五郎指手画脚道:“你竟然不知道?最近灞桥底下总是溺死人嘞。前日才有一个客商,从这里出长安去,夜里他的好友们为他送行,在桥头喝多了酒,一觉醒来发现他不见了,到处找也没找到,结果你猜怎么着,天一亮——”
  董二娘子瑟缩了一下脖子:“怎么样?”
  何五郎神秘兮兮道:“他们发现啊,这商贾被一条又一条翠绿柳枝绑在灞桥底下,浑身湿透,已经溺死了。你说,这大冬天的,哪来的带叶子的柳条?”
  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搭在了董三娘子肩上,吓得她一声尖叫,险些碰翻了蒸屉。好在拍了她肩膀的那只手立刻扶稳了笼屉,免去了一场灾祸。
  “抱歉,我叫了您两声,见您没有反应,才碰了您一下。让娘子受惊了。”
  董三娘子惊魂未定地看去,见摊子前是一位身着白衣的青年男子,神态文雅,也没有要把自己拖进水里溺死的架势,这才放下心来,问道:“郎君要些什么?”
  男子笑吟吟道:“可是石大娘子?”
  董三娘子一愣:“家慈在世时,人称石大娘子,在此卖饼。但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青年用袖子掩口,咳嗽了两声:“想是我记错了。不过石大娘子的女儿,想来也会樱桃饆饠罢?”
  董三娘子忍俊不禁:“瞧郎君穿的也如此单薄,莫不是记错了季节?如今可是隆冬,哪里来的樱桃呢?”
  “那若是我这里有樱桃呢?”
  何五郎在一旁呵呵笑道:“郎君若是这个天气能摘到樱桃,我都会做樱桃饆饠。”
  青年对他的讥笑置若罔闻,从书箱里掏出一个水精盒子,放在摊上。水精盒玲珑剔透,从外可见里面装满鲜红的樱桃,裹着冰屑,莹润可爱。
  董三娘子吸了口冷气,半天才伸出冻僵了的手去拿起盒子:“既然有樱桃,我是做得出来樱桃饆饠的。烦请郎君稍等片刻,我需得包一个饆饠出来。”
  她从温着的面锣里取出一张薄如纸张的面皮,将去核的樱桃灌上饴糖,整整齐齐码在面片上,再巧手卷起面皮边缘,拧成花形,恰好把樱桃包住,露出四点鲜红。
  等她烧笼屉试热的时候,白衣青年却站到何五郎摊前,问起了水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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