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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相金骨(2)

作者:青霜照夜 时间:2018-02-07 12:44:06 标签:灵异神怪

  第二日他果然听到院长对他说,下月圣人大宴群臣,要一名画师当场作画记录盛况,院长思来想去,觉得他的水画最能酒宴助兴,就举荐了他,嘱咐他好生准备,不要浪费了良机。
  王生得意洋洋地再次在池水上起乩,感谢了仙人一番,那娟秀字迹却回了一首幽艳的绝句给他。
  儿家旧住桃花岸,君子曾匀柳叶眉。蝶不寻香香觅蝶,晓风残月负多时。
  王生虽然放旷不羁,却不敢如此直白地与鬼神互述衷情,当即忐忑地收了乩,权当作不知。可自那日后,每当他在池水上练习水画时,总会有一行情诗悄悄镶在画卷的某个角落。
  王生开始害怕了,他忍不住在池水上应和了一首“有幸随君上九天,却贪人间红尘软”,婉拒这位不知名仙子的错爱。
  但这句诗却反而惹恼了桃花女子,当天晚上,画院的画师少了一名,他不知所踪,只有他未完成的一幅仙宫画卷摆在桌上,朱楼廊下有一位与他长相相差仿佛的仙人,正乘着荫凉看书。
  只有王生知道,这事一定与桃花女子有关。不然一位善于大青绿山水的画师,为什么要突然转去画他从不感兴趣的工笔游仙图?
  但院中其他画师照旧去洗墨池清洗笔洗和砚台。开始还是一天一人,后来消失的人数就变成一天两人、一天三人,王生按捺不住,向画院说出了桃花女子之事。院长不能坐视不理,便叫所有画师集合在一起,躲在草丛里,叫王生再去扶乩,以便捉住掳走画师的妖怪,救回那些失踪者。
  王生哆哆嗦嗦的在池水上起了乩,念着桃花女子的神号,只见毛笔自行走动,在水面上写下一行幽怨诗句。
  红豆抛残思欲碎,青梅剖破意徒酸。
  王生心肝乱颤,不敢再写,偷偷望向藏在草丛里的同僚们,希望得到点建议。
  最年轻的刘生挤眉弄眼,比着口形对他说:“问问她——长什么样——”
  不知怎么想的,王生鬼使神差地真的问道:“既然娘子青睐与我,可否露真容一见?”
  话音刚落他便暗道不好,但说出的话覆水难收,要收乩都已来不及了。
  那沾了浓墨的笔龙飞凤舞,画出的线条却细腻柔美,转瞬之间,便有一位含情美人的肖像浮在水面上。那美人高髻花冠,作神仙打扮,长长的广袖一束,便缠住他的笔尖,用力将他向下拖去。
  他想甩开毛笔,受却像粘在上面似的,纹丝不动。
  眼看他半边身子都沉进水里,躲藏在一边的同僚们连忙来救,能拉他的拉他,能跳进水里折笔的折笔,总之慌乱之下,所有人都下了池子,这才合力将他拉回岸边。
  院长后怕不已,连忙不顾违命,令所有画师收拾行李,天黑之前就出发去长安城内,向圣人禀明来龙去脉,请神仙方士出手相救。
  然而当他们收拾好准备出门时,后院突然灯火通明,他们远远一瞥,只见池边长满了闪闪发光的芝草,上面的光点像萤火一样随风而起。
  而池边聚集着之前消失的那些失踪的画师,正一脸痴迷地对着夜明芝作画,大胆的刘生上前推了他熟识的画师一把,竟被后者一口咬在手掌上,痛得大叫不止。
  众画师忙把刘生拉回来,池边的人们怕是被什么迷了心窍,一时无法施救,还是先到长安拜访天师为佳。
  一名画师最先按不住恐惧,走出画院大门,可就在他的手伸出门槛界限的那一刻,他的手像是被浇了滚油一样,滋滋地冒起烟来,皮肉像蜡一样融化滴下,他退了几步,倒在院子里,那手臂却又完好如初了。
  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走出去了,只好等宫廷发现画师没到,派人前来询问了。
  他们数着天数,终于在原定盛宴过后两日,盼来一位绯红袍子的中年人。他的衣袋里塞着满把黄符,看上去像一位精明的方士。
  李声闻出声打断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边眉梢,问道:“他的右眉梢,是不是长着一颗巨大的黑痣?”
  王生苦笑道:“是有一颗,长在左边。”
  李声闻连连道歉:“没错,对不住,许久不见这位故人,记不住他的痣长在哪里了。”
  但这位天师,是在池水里出现的。


第4章
  他像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立在水池上方,对着池水抛洒黄符,半晌都没有成效。
  而日头一落,池水中竟然掀起巨浪,将那天师的影子吞没,沉入池水。画师们想去帮忙,却只看到天师沉在水里,双目圆睁,向上吐出一口血,染红了池面,随后就那么消失不见了。
  他穿着六品的公服,应该是圣人派来的方士,却也没能敌过桃花女子。
  没人能救他们了,还好画院中多了吃不尽的鲜果佳蔬、用不完的丹青笔墨,足够痴迷于画作的画师们一头扎进梦里,假装看不到外面的异象,何况他们的画技突然又上一层楼,令他们欣喜若狂。
  只剩王生一个人,知道他们不过被困在一个美妙的梦境里,不知何时会被那桃花女子杀死。
  就连王生都快要放弃清明了,宁可醉死在温柔乡里,而不是日日面对未知的死亡。
  李声闻好声好气地安慰他:“别怕,我来了,就没事了。”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随手挑了一幅满卷清波的画轴,赞道:“这幅画构思真巧,画的竟然是水面的楼阁倒影,我还是第一次见此种画作。”
  王生哀声说:“可是今日,除了郎君外,再没人能看到这幅画了。这本来也是一幅水画,难得作得极为成功。”
  “我能否在上面改动一番?这幅画能帮我制住水妖,救你们出去。”
  王生垂头丧气:“悉听尊便。”
  李声闻便哼着小曲,去他案上摸了支笔,老实不客气地蘸了他的颜料,专心致志地在上面填起画来。
  他今日第四次表达了对楼阁上没有仙人的愤慨,寥寥数笔在水面上勾出一只巨大的手印,弄得整幅画不伦不类。
  画完了手印,他拔下脑后的玉簪,朝着指尖扎下去,逼出一滴血来滴在手印上。
  几乎是血落在画面的瞬间,那只手印就冲开水面,伸了出来。
  这只手毫无疑问属于男人,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它重重地落在李声闻淡薄的肩膀上,连着上半截身子一起抽出画面。
  这男人气宇轩昂,剑眉星目,唇角天然带有三分凉薄笑意,看上去玩世不恭得很。他的五官都像是刀刻上去似的,棱角分明,但绝不粗犷,反而像出鞘的宝剑一样锐利。
  他的眼睛是一种像蜂蜜一样澄澈,像琥珀一样明亮的仿佛会缓缓流动的金色,两道竖瞳像猫儿一样。
  他一钻出画面,就紧紧抱住李声闻,把上半身的重量都压在这棵摇摇欲坠的豆苗身上。
  豆苗艰难地在他铁箍般的双臂里呼吸着:“出不来了么?”
  “嗯。”金色瞳孔的男人把脑袋搁在他右肩上,小声说,“和龙骨分开太久,腿没知觉了,声闻,你让我抱会儿。”
  李声闻无奈道:“需要的时候叫我声闻,不需要的时候叫我李声闻。”
  “需要你的时候想叫你敖声闻。”男人贴着他的耳朵说。他年纪看上去很轻,才及冠的模样,比李声闻还要小一两岁,勉强还在被允许撒娇的年龄。
  李声闻像抚摸宠物皮毛一样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柔声道:“天王,抱紧。”
  男人疑惑地抱紧了他,疑惑地感受到他拼命向后仰去,疑惑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李声闻的腰后仰过了一半,加上男人高大沉重,两个人谁也支撑不住,一并向地面倒去。
  充当垫子的李声闻当仁不让地后脑着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男人嘶嘶地抽着冷气,怒气冲冲地质问:“你干嘛?”
  李声闻无辜道:“把你拔出来。”
  男人回头一看,发现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果然已经好好地摊在地上,一条也没少,只能发出无奈又苦闷的叹息:“你到底是傻还是聪明?”
  李声闻艰难地架着他爬起来,把他安置在凳子上,温声道:“我这不是力气小,拉不动你么?也不能任由你呆在画里等龙骨融合,毕竟水里不是个好地方。”
  “哼,在水里有谁能打得过我?”
  李声闻认真地思考了一会,一板一眼地回答:“钱塘君啊?洞庭君没有出过手,不知道威力几何,不过他们是双生兄弟,想来应该……”
  “我求求你别说了。”金瞳青年一手抓着他的手臂,另一手捂住眼睛,好像这样别人就不知道他是谁了。
  他那双行动不便的腿上套着一双锦缎长靴,绣着连串的水纹,如同脚下踩着浪似的。而他身上那件绯红的圆领袍上则绣着连绵的阴云闪电,连侧缝都找不到一条。
  王生怔怔地看了半天,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年轻人不是天人,就是贵人,连忙五体投地行了个大礼。青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问李声闻:“你要救他?”
  “竭尽所能罢。”李声闻说,朝王生介绍道,“这位是……”
  青年冲他呲了一下牙,李声闻说道:“这位是李天王,是位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法力高强的翩翩佳公子,一定能帮画院众人离开此地的。”
  青年李天王得意道:“行了行了,你是我媳妇,不夸我我也会帮你的。”
  李声闻无声对王生说:“别——理——他——想媳妇想疯了。”说完,他转过头去,认真地问,“你能对付她么?”
  李天王指指自己的双腿,说道:“走不动。”
  李声闻立刻坐到床边,把他的一条腿放在膝盖上,力度适中地按摩起来。李天王惬意地哼了一声:“放心罢,打是打得过她的,水里的东西有什么能打得过我的?”
  “钱塘君……”
  “……就是怕这个诡异的水池,让我捉不住她。”
  李声闻道:“要么我从这端封住她,你去那边,两端夹击?”
  “可以。哎,有的时候觉得娶个会方术的媳妇还是挺好的,至少要打架的时候不会像二嫂那样抖得像颗虾米。”
  “你记错了,”李声闻见他没注意,将他右腿放下去,没管没按过的那一条,“会尖叫发抖的那位是大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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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王生看着凌波而立的白衣书生,瑟瑟发抖。
  那天李声闻和李天王不知商量了什么,敲定主意后,他就不知怎么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那个长得不太像人的青年已经不见了,只有柔弱无害的书生坐在窗前画着什么。
  他好奇地凑过去一看,差点吓晕过去,那书生手里正捧着一个白惨惨的娃娃,用刀在娃娃的脸上雕刻着。
  他差点大叫出来,倒是李声闻比他反应更快,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吓得他不敢叫了。
  见他不出声了,李声闻就不再理他,认真地将娃娃的脸修饰完毕,放在一边,开始研磨墨和颜料。
  触类旁通,王生很快意识到这是一具化生童子人偶,没什么可怕的,和他的水画技巧一样,属于不入流却偏偏能令人眼前一亮的奇巧。
  不到一炷香,那惨白的化生童子,就在李声闻笔下变得健康红润、雨雪可爱了起来。桌上已经摆了三个同样的化生童子,穿着一样的土青色衣服,但发型面容各不相同,仿佛真是三个娇小的孩子似的。
  这三个孩子头上都长着弯曲的犄角,像牛角一样,不像人类。
  现在这四个化生童子都雕好了,分别放在洗墨池四角,池子中心则站着将它们制作出来的人。眼下他真正是凌波而行,走在池水上如履平地,凡是他走过的地方,池水都乖顺平滑如镜,只有一些缝隙里偶尔喷上高高的水流。王生想起那位桃花女子,简直可以想象出她想要冲开水面扑咬李声闻,可偏偏挣不脱头顶无形无色的网时,那气急败坏的脸色。
  李声闻对四处喷涌的水珠视而不见,依照一种奇妙的轨迹,不紧不慢地在水面来回行走,他身上隐隐泛着青光,不知道是因为晨间的天光落在他肩上,还是池水照在他衣裾。
  随着他步罡踏斗的行走,那网渐渐越织越密,使得再也没有水花能够喷溅出来了。
  李声闻重新回到池水的中心,阖起双目,微微启唇。
  从他口中流出的竟然不是人类的话语,而是一声悠长清朗的呼啸,像是飓风卷过湍急洪流的响声。
  像是应和他的长吟似的,水镜突然波动起来,一道道水波由他脚下散向四周,好像被一只蝴蝶的歇脚点起涟漪。
  但很快,这涟漪就不再是涟漪了,水纹接触到池壁,突然剧烈扭动起来,好像镜子下面有一群蛇在疯狂地舞动。一叠又一叠的水纹接踵而至,那波纹越来越高,眼看就要冲破池面那看不见的屏障。
  李声闻突然睁开了眼睛,水池不大,足够王生在窗边看清他的脸。
  他的双目变成了灿金色,狭长的竖瞳像猫儿一样紧缩起来,显得十分妖异。两道青色的泪痕从他双眼眼尾划落,终结于脸颊上两篇深青色的闪闪发亮的鳞片。
  他没有出声,只是原地一踩,狂风顿起,以他为中心卷向池壁,洗墨池四角的化生童子见风即长,弹指间变成四个高大健壮的青衣男子,一起走进水池。
  他们踩过的地方,池水像是被织物吸收了一样,迅速在他们身边降下,水位越来越低,直到只余薄薄一层铺平在池底,真的像是一面镜子一样。
  李声闻重新闭上了眼睛,他神色风轻云淡,好像只是在居所闭目休憩,全然不管身周环绕的狰狞巨人和诡异的池水。
  不知过了多久,那镜子猛然炸裂,以完全不像水,而是裂冰一样的姿态四下溅射。本来已经平息的狂风从四个巨人口中吐出,合成一股飓风,将碎冰吹聚一处。
  一只玉瓶不知何时出现在李声闻手里,他捧着玉瓶将碎冰悉数接入其中,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诸位,天亮了。”
  他的眼睛和脸都变回了原样,看上去只是一名秀气文弱的书生,就连那话语也柔和得像最微弱的风。
  可这风却吹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就像直接在耳边响起那样。
  王生不由自主地推开门,走出去。其他画师也纷纷聚集在了池边,李声闻泰然自若地提起衣摆,从池子里爬上来,动作看上去略有些笨拙,却不显得狼狈。
  他环视四周,温和有礼地笑了笑,对四周的画师说:“桃花女子,已经在这瓶子里了。”
  王生问道:“她究竟是什么东西?还会不会再回来了?”
  “她从洗墨池中生,亦是洗墨池本身。”李声闻笑道,“天长日久的丹青浇濯,让她生出了灵性。王生的水画亦将她点醒,可惜这一方池水本是死物,不知善恶,只循着王生的画中意境,伪造了池中仙宫。”
  他随手将玉瓶放在脚边,并不担心他人抢夺,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在众人面前摊开:“这是洗墨画院的土木画图,你们看,池中的景象不就是洗墨画苑?不过多了些红绡彩绮、壁画雕梁和缭绕的云雾罢了。他眼中本就只有这一方天地,和院中的画师,不知道别的,也不知道将你们带入池中,意味着什么。”
  院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郎君是说,我们都在洗墨池中?”
  “不错。也可说,我们在一面镜子里,这面镜子与洗墨画院完全对应,当我们与池中的影子相连时,魂魄便被摄入镜中的世界——这大概算是桃花女子得天独厚的一点天赋,即使灵智混沌,却能得心应手地利用镜子制造幻境——眼下,在场的诸位与我,都是离体的魂魄而已。”
  院长忽然神色凝重:“我神志清醒的最后一天,是腊月二十八。而我们落水时,却是腊月二十。如果我们一直在水里……还能从镜中出去么?”
  “能。”李声闻笃定道,“只要跳进洗墨池,不管发生什么,不要退回来,就可以离开这方世界。”
  他纤瘦苍白的手指指向谈话间慢慢被泉流注满的洗墨池,画院院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弯身一躬。这位老者两手空空,却是昂首挺胸地向池水中走去。
  一踏进池水,池水就熔化了他的皮肉、骨骼,直到他在区区三步之间化作一堆黑水,溶在洗墨池里。


第6章
  明明能离开幻境,是件高兴的事,紧随其后的画师们却是脸色阴沉,甚至有人哭泣着走进池水,无一例外地化作黑水。
  最后剩下的只有王生一人了,李声闻半侧过头,问他:“你不走么?”
  王生不禁后退了一步,抵着自己的房门,生怕他扑过来将自己咬碎。
  “在郎君眼里,是我逼着你的同僚走进水池自戕,对么?”天色大亮,李声闻的侧影披上初升朝阳的金光,显得那身雪白的衣服也暖了起来,“你的梦境,该醒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王生咬紧牙关,悄悄推开身后的门,企图不着痕迹地躲进去。
  李声闻转过身来,将朝阳甩在身后,这样一来,他的面目都模糊了起来,让王生不由得想起他金瞳的可怖模样。
  “洗墨池对外界一无所知,为什么要拟造仙宫,将画师困入池中?”李声闻问道,“因为你想。你求仙心切,想做一个逍遥云端的仙人,和其他画师一起,每日在仙宫作画。你的扶乩和画作让洗墨池觉得,这样的世界才是美的。这个池中洞天,本来就建立在你的愿望之上。”
  王生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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