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相金骨(31)
李声闻哑然失笑:“你刚才还无精打采的,怎么一说起这个就高兴起来了?”
“昨日之日不可追,比起改不了的事,还是考虑下终身幸福比较实在。”李天王立起上身,顺着他的衣襟爬上他的肩膀,“你看钱塘君受人利用屠戮我亲族,我还不是揍了他一顿就放过他了么?”
“难道不是因为你打不过他?若是你能杀得了钱塘君,恐怕洞庭湖钱塘江早就被你掀翻了……唔!”
“我是君子肚量,明辨是非。”忽然变成人形的李天王偷香成功,趁吐息间断断续续说道,“若是我听到妹子女侄受人欺辱,也定要杀死对方出气。钱塘君不辨青红皂白,是他一人之罪,我只待来日手刃钱塘君,重罚羽衣天女,就算不负宜生和哥哥们了。”
李声闻推开他使劲凑上来的嘴唇,别过头深深吸了口气:“那我们还不快追天女去?时间久了,她血迹干涸,我们就寻不到她的去向了。”
李天王不情不愿地想要再啄一口,墓道里却突然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惊得李声闻低头从他胁下钻出,匆忙整理衣冠。
“殿下,天女的弹丸有异,这位郎君的伤情况凶险。”
随着这句话,燕秋来举着只游隼闯入墓室,他满头大汗,全无平日的克己端方。
见到荆白凄惨的模样,李天王也忍不住心惊肉跳,他的烧伤和被李天王抓咬的伤都还未愈合,一侧翅膀上又添了伤病:他的半扇羽翼都覆盖着白色的蜡壳,看不见原本羽毛的痕迹,而这蜡壳还在以明显可见的速度向上蔓延。
“这是怎么回事?”李声闻问道。
燕秋来道:“就在刚才,荆郎君的半条手臂从被弹丸射中的地方开始,都变成白蜡,无法遏制且越来越快。”
李声闻从袖中抓出刻刀,小心地在羽毛边缘刮下一点白蜡来,轻轻一嗅:“这蜡有股香味,似曾相识……”
李天王把他的手拉过去闻了一下,笃定道:“是任朽生的花香味。”
“任朽生是无启人,天女又承认他为其所用,莫非那弹丸就是无启骨制成?”
无启人善于逆转生死之气,若是他们的骨头,或许可以吸取生者之气,将其化作死物。九死城城主药遮罗,就是利用任朽生的半副遗骨胡作非为,将苏都匿识人生气抽走,使其变为不生不死的怪物。
李天王狐疑道:“在苏都匿识看到的被抽走生气的东西,可没有变成白蜡的?”
“蜡……我们之前在赤山村,倒是看到过这样的白蜡。”李声闻若有所思道,“你还记得么,那道人点起这样的白蜡,摆成一只眼睛,就抽出了赤山龙脉生气所钟的龙髓。”
他忽然变得面如金纸,喃喃念道:“眼睛,蜡烛,无启,龙骨,生死之气……和七郎?”
“殿下,荆白郎君的伤势愈发恶化了。”燕秋来出言提醒。
就在李声闻出神之际,荆白的翅膀已经全部被蜡壳覆盖,直至根部。
李声闻如梦初醒,带着点茫然和恍惚,从书箱里翻出五色丝线,十指翻飞,极迅速地打成一条长命缕。他将这五色丝缕拴在蜡壳和游隼羽毛的交界处,道:“如果是无启骨入体,便是无启骨在释放浊恶死气,吞噬生气。这长命缕能遏制死气,暂时延缓白蜡扩散。但若要根治,还需昆仑山上的金蚁,啮食无启之骨,不然不出三月,荆白郎君仍会生气枯竭而死。燕楼主,我们兵分两路罢。”
第127章
“虽说兵分两路,没想到羽衣天女也是往昆仑逃去的。”李声闻坐在龙脊上感慨道。
燕秋来忧心忡忡地盯着荆白身上缓慢扩散着的蜡壳,没有回话。
长命缕虽然延缓了白蜡的生长,但半日过去,这蜡块依旧覆盖到了荆白背上。燕秋来的声音里都带上了苦涩:“荆白郎君为了帮我偷龙髓,烧伤眼睛;又为保护我受伤至此,我实在愧疚难当。”
游隼口吐人言:“那都是我自愿做的,我情愿承担苦果。何况,真正有愧的是我。”
“郎君与我素不相识,却鼎力相助,何来愧疚?”
荆白欲言又止,李声闻似笑非笑地瞄他一眼,提醒道:“燕楼主,你把那长命缕换换位置,要让它始终挡在白蜡之前。”
燕秋来依言重新系好长命缕,龙脊上一时又陷入沉默。云上风吹在脸颊,如刀锋般锐利,李声闻却乐在其中,眯起眼睛俯瞰着云缝间闪过的山河万里,提议道:“看来路还远,不如燕楼主奏一曲阮咸,我以箜篌相合……”
“李声闻!”他们身下的青龙咆哮起来。
“顽笑而已,天王这么辛苦,我怎么好拂弦取乐呢?何况燕楼主也没这心情。”
燕秋来道:“殿下,臣只想知道,羽衣天女所怀的阴谋是什么,臣能为殿下做什么?若我能帮到殿下,哪怕是死……”
“燕楼主,你在人间苦守那么多年,我原以为你应该已放下心结,没想到你今日突然说出这样带着死志的话来。”
燕秋来垂眸道:“霜楼去后,我独留在燕子楼,无非是靠着那点虚无缥缈的希望,来催动我的残躯。如今这幻梦泡影已碎,实在没有什么能撑着我度过年年梧桐秋雨、霜叶冬雪。除却帮殿下一把,还荆白郎君一命,我留在这里已没有任何意义。”
“燕楼主,你帮不了我。不止是你,世间无一人能助我。”李声闻顿了顿,笑道,“除了敖君逸。”
李天王怒吼道:“不许那么叫我!”
李声闻没有理他,而是摆弄起了龙脉地动仪:“快到昆仑了。八方龙脉尽断,地火将出。昆仑是天下龙脉之首、长安龙气鼎盛,若是地火脱笼,唯有此二地能逃过一劫。”
李天王应道:“此处的血气越发新鲜,看来羽衣天女就在昆仑山上了。”
昆仑为天地之齐,层峦叠嶂在山岚云霭中时隐时现,山石上玉树翠草招展,有如玉簟披挂峰头。丹房紫阁,瑶池弱水散落山间,鳞次栉比。
其中更有十二座琼楼矗立,朱红的高墙将它们分割为五座城阙,衣袂飘举的仙人们穿梭其间,有如人间长安。李天王横冲直撞地飞入城中,惊得天女们纷纷躲入窗后,从雕栏间窥视着来访者的形容。
“怎么会有龙到白玉京来呢?”
“我们是否要禀告帝女?”
李天王将她们的耳语尽数纳入耳中,转头向窗中喷了一口狂风,将她们穿得一个趔趄。
李声闻无奈道:“别闹了,此处所居皆为女仙,莫要惹是生非。”
他安抚完龙君,又转向众天女,温声相询:“众位娘子口中的帝女,是何人物?”
天女中有一人年纪尚小,翠衣朱裙,挽着双髻。她脆生生道:“帝女即是天帝女,郎君擅闯白玉京,竟连主人是谁也不知么?”
“或是我孤陋寡闻,竟只知九天玄女居昆仑之宫,统率女仙,不知天帝女亦住在此处。”李声闻笑道,“我欲拜访玄女,烦请娘子通报。”
翠衣少女身后的朱阁中,走出另一名女子,她年岁稍长,梳着高髻,盈盈一拜有如荷花低斜。她柔声道:“玄女知晓贵客来到,请四位一叙。还请郎君随我来。”
“竟然知道我们是四人同行,难不成连这只鸟她也看见了?”李天王变成少年华美形容,一手揽着李声闻,一手抓着燕秋来,跃上窗栏。
他说的鸟就是变成原形的荆白,侍儿恭谨道:“玄女善于推演术数,既知几位身份,也知几位目的。”
她说完就低下头,带着他们向玉楼深处走去。玉楼之内,沉香郁金涂墙,白玉为砖,虽然殊无装饰,却自有馥郁高华之气。
燕秋来低声道:“长安玉京十二楼,竟与昆仑白玉京的琼楼结构相近,只是多了几分俗世红尘气。”
李声闻笑道:“因为圣人是按我留下的白玉京长卷,修建的长安十二楼罢。我年幼时曾到白玉京一游……”
侍儿推开了华堂的门扉,李声闻刚好说完下半句:“……因此与玄女也算旧识。”
堂中光碧明翠,屋顶是正片碧玉,上有明珠连缀为星宿、白玉为明月;地上铺的是紫玉花砖,块块皆雕有莲花;堂中灯树千盏,洞照如昼,来往天女衣香鬓影,无不袅娜。在堂中坐着两位贵妇人,都身披雪白羽衣,在侧座的那位正是泾川夫人,正座的却是李天王素未谋面的。
李声闻施施然道:“自幼时一晤,再未相逢,不知玄女可安好?”
正座上的花冠女子颔首道:“多谢郎君挂念。昆仑岁月长久,自上次分别,似乎只是弹指之间,但郎君却已出落成玉树芝兰,不同以往。”
她借团扇遮掩笑了笑,揶揄道:“而且郎君已经能大败帝女,让她丢盔弃甲,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败给男子。”
李声闻露出一脸赧然:“我知道帝女才智过人,自然要比平日多防备一重。帝女不过是一时轻敌,加上以一敌四,才被我等所伤。”
他和九天玄女热络地寒暄着,他身边的李天王却牙关紧锁,死死盯着泾川夫人,额上绷起青筋。后者若无其事地用金簪拨着茶沫,一言不发。
玄女寒暄够了,才切回正题:“几位鞍马劳顿,一是为了追踪帝女与龙脉之谜,而是为了求昆仑金蚁,我说的对么?”
李声闻道:“还请玄女不吝赐教。”
“地脉之事,容我稍后再提。”玄女看向燕秋来,“帝女用九阴之烛的碎料击伤了这位郎君,致使郎君生死损耗,非金蚁不能根治。这金蚁我确实有,但眼下,还不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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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九阴之烛?”李天王插嘴问道,“那不是无启骨么?”
九天玄女不以为忤,和蔼笑道:“泾川龙君体内就用着无启骨,却不会为其所害,不是么?因为无启骨虽然也能转化生死之气,但必须要人操纵才能实行。然而九阴之烛却不同,只要被它接触到,它就会自动抽取生灵生气,且不知节制,直至其生气耗尽才会停止。”
李声闻补充道:“九阴烛,便是烛九阴所衔之烛。烛九阴张目天下为昼,合目为夜,它的口中烛是天地间第一轮太阳,早在金乌十日之前。但是……”
“但是烛九阴是吸生气而活的龙,它的口中烛也要靠生气为火种点燃,他不愿荼毒人类,因此不肯再衔烛升空,独避钟山之下,不饮不食而死,后来化为山脉。它的口中烛不知所踪,只有零散碎片遗落在山中,有些被我们拾来,有些化为无启人。”
泾川夫人嗤道:“因为烛龙的对万物的‘恻隐之心’,天地间足足有数百年暗无天日,凡人与禽兽皆饥寒而死。直到帝俊与羲和生出十日,人间才重获温暖和光明,万物得以生长。”她瞥了李声闻一眼,阴阳怪气道,“可惜他们俩也一时玩忽职守,导致十日同时升空,烧焦了九州大地。”
“好了,羲和十日与金蚁无关,我们无需多提。”九天玄女打断了她,“总而言之,若是不使用金蚁嗫净九阴烛,这位郎君必死无疑。那金蚁,我已从山下取出。”
她自袖中取出一只玉盒,旋开盒盖,让侍儿将它传到李声闻手中。
玉盒内铺垫着柔软的红缎,绸缎中趴伏着一只通体金黄的蚂蚁,它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像一支没有生命的花簪。
九天玄女道:“因为日落得越来越早,太过寒冷,这金蚁自五年前陷入冬眠,从未醒来。若是没有足够温热和富有灵气的东西唤醒它,这就只是枚金饰而已。”
燕秋来问道:“玄女似乎知道如何唤醒它。”
九天玄女直言不讳:“说来也简单,只要以精怪或方士仙家的心头血浸泡它,它立刻就会醒转。”
她此言一出,堂上众人皆陷入沉默,唯有玄女身边笼中青鸟轻轻扑扇着翅膀。燕秋来看了看荆白半身的蜡壳,神色淡淡道:“我明白了,可否借玄女刀剪一用?”
李天王咂舌道:“喂,这可是以命换命啊。小燕子,你得想清楚,那家伙可是……”
“天王!”李声闻作了个噤声的手势,阻止他吐出后半句话。
“我就是啄死你伴侣的那只鹰隼。”荆白一字一顿道。
短短一句话,对于燕秋来来说,却字字诛心。他的脸色本就苍白如纸,听了这话更多了一层枯槁的朽色,他的双手也颤抖起来,好像手中的游隼忽然变成火焰,灼烧着他的手臂。
荆白继续说道:“金吾卫所饲养的长命侯,是西北进贡的荆窠白。在守卫玉楼中的真珠时,我啄伤了一只燕子,虽然最终它死命逃脱,但那样重的伤势,无论是谁也一定无力回天。”
燕秋来哑声问道:“那你为何助我夺龙髓,又拼死救我?”
“那是我欠你和那只燕子的,所以你根本不必偿还。我是你的仇人,你应该很我才是。”
燕秋来抿紧嘴唇,猛地把它塞给李声闻,好似再也受不了掌中的热度。
于情于理,听到这话,他都一定不愿意再牺牲自己去救荆白。后者达到目的,默默地把头缩进了翅膀底下,似是困倦欲眠。李声闻感觉到他的肚腹一起一伏,似乎极力压抑着什么激动的情绪。
或许是失望,或许是不舍,但他自己不说,李声闻就不会出声询问。
“虽然我法力低微,但我也察觉到但自霜楼去后,玉楼外常有飞禽窥窗,那就是你罢?”燕秋来背对着他们,同样压抑着情绪,“你想看什么?是弱小的飞鸟,如何在失去伴侣后哭泣么?还是想来炫耀你的胜利?”
“不是的,我只是想看你。”
“看我?看我如何孤枕霜衾,独自熬过几千个不眠之夜?”
荆白急道:“我那时灵智才开,才明白我究竟犯下了怎样的滔天大罪。最初我只是心怀愧疚想去向你请罪,但畏惧与你不敢进门,到后来……”
“莫非你倾慕于我?”燕秋来风轻云淡道。明明是荆白含在舌尖许多年也不敢说出的秘密,他却像吹开茶沫般随意地点明。
荆白讪讪道:“但是天下最没资格亲近你的,就是我。这只是我一厢情愿,和你没有关系。你不原谅我,是理所当然的。”
“我当然不会原谅。”燕秋来终于转过身来,他缓步上前,自李声闻手中抽走玉盒,“虽然你灵识未开,罪不当诛,但我无法不恨你。”
他抓住衣襟,殷红血液从他指缝中汩汩而出。因他所穿的衣裳上尽是红紫牡丹,这样一来,李天王才看清他胸前有一道深深的伤痕,热血从其中不断涌出。
燕秋来将玉盒放在桌案上,忽地化为燕子,立在盒上,将自己的心头血尽数滴入匣中。荆白失声叫道:“我是你的仇敌!”
“我并非想要救你。”燕子道,“如此一来,想必你终生都会被今日之事折磨。杀妻之仇得报,你的恩情我只有来世再偿。”
玉盒中响起窸窣响动,燕子低头去看:“金蚁快要苏醒了,说明我的寿命将尽。霜楼以禽鸟之态死去,我亦以禽鸟之形死去,不知能否同归翠衣之国。
“若是当年,没有贪图传闻中长安盛景,没有离开翠衣国就好了。”
李声闻闻言启唇:“燕楼主,霜楼一直在九泉下等你,直到被泾川夫人逼走,滞留在十三娘座下。”
“你们不都是花鸟精魂,一定会在她那里相会。”李天王随声附和。
心血流尽的燕子摔落桌案之上,没了声息。无人知晓他们的话语可曾传入它耳中。
荆白愣愣地伸颈望着它,一声不吭。
第129章
“这金蚁需要尽快入体,否则一会心血余温散了,金蚁会重新冬眠。”九天玄女提醒道。
天帝女讥笑道:“如果是我,恐怕不忍心用情郎的命换来的金蚁呢。”
九天玄女揶揄道:“帝女的情郎,有几个如今安在?不都死在帝女的石榴裙下?”
这本是无心之言,却惹得李天王握紧拳头。李声闻安抚似的握住他的手,低头询问荆白:“郎君决定如何,是活下去,还是索性……?”
“我会活下去,按他所愿终生思过。”荆白斩钉截铁道,“但在那之前,我要先将他和他的伴侣,一起送回翠衣国去。”
李声闻踟躇道:“我觉得燕楼主未必真的是这个意思……罢了,你且忍耐片刻。”
他将荆白放置在桌案上,取囊中尖锥在他羽翼上刺开小口,将金蚁小心地放进去。那金蚁一钻进蜡壳,就往深处去了,很快就不见踪影。
荆白抽搐起来,似乎遭受着极大的痛苦,但他硬是一声不出,僵硬地坚持到身上蜡壳尽数褪去,金蚁从伤口原路爬出,将一枚白蜡圆珠吐在李声闻手心。
李声闻讶然道:“不是说金蚁会吃掉九阴烛么?它为何会吐出来?”
“或许是畏惧于你,不敢藏私。”九天玄女道,“这位郎君需要修养几日才能动弹,双成,你带他下去歇息罢。我还有话和李六郎说。”
李声闻将鹰隼交给侍儿,从容自若地回答:“我也有许多问题要问玄女,而君逸有账要和帝女算。”
九天玄女笑道:“那二位就坐下来,一并清算罢。”
一向从善如流的李声闻当即端起桌上酒盏,啜了一口,赞道:“这玉樽可是斟来琥珀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