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相金骨(29)
这手捧书卷静坐的女子,赫然是曾嫁给泾川二太子,最终导致钱塘君屠戮泾川龙宫的洞庭龙女。当年人间书生柳毅说在偏远的荒野见到洞庭龙女牧羊,龙女托他向洞庭湖送去血书,自言受到夫家欺辱,钱塘君就在气愤之下毁了泾川龙宫。
然而当时洞庭贵主虽和夫婿情感不和,也只是独自搬到了那附近居住,衣食皆有泾川龙宫供给,遑论受到虐待。死里逃生之后,敖君逸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寻到洞庭龙女对峙,而龙女说自己对此一无所知。
“对峙时,洞庭贵主的神情不似作伪,听说传书之事也颇为震惊。因此我一直误以为是柳毅从中作梗,现在看来,或许与这羽衣天女有关。”李声闻低声道,“她既然能窃人皮相,自然能够伪装洞庭龙女,蛊惑柳毅。”
李天王握紧拳头,重重砸在屏风上:“她要做什么?她使这样歹毒刁钻的计谋,杀我家人,究竟是出于什么仇怨?”
“有时未必是出于仇怨,龙族能通天地,寿命绵长,坐拥奇珍异宝,自然眼界开阔,看不到那些贪婪腌臜,也不懂怀璧其罪的道理。”李声闻握住他的手,低声叹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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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声闻:龙族,简称傻大个
第121章
李天王说道:“就为了你所说的龙髓生龙骨,填补地脉?那地火究竟是什么,要想阻止它溢出,直接把它除掉不好么?”
“那不是可以轻易除去的东西啊。”李声闻低声说道。
李天王道:“只要你知道那是什么玩意,知道怎么杀它,我就可以去做。如果龙在他们眼中就是金铁石块,我就让他们看看,这金铁连日月都可以射落。”
李声闻一怔,强颜笑道:“你问的我知道,可我不会告诉你的。你要是真去做了,我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为什么?”李天王不解道,“去杀‘笼中鸟’的是我,谁能责难于你?你真的知道那是什么?”
李声闻却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你闻到水汽了么?”
“不就是灞水的河风,不过是比刚才潮湿了。”李天王道。
“夜幕降下了,夜风露水已起。”李声闻转头问道,“燕楼主,长安的天黑得这么早么?”
屏风上的燕秋来回答道:“近年来,长安日落越来越早,日出得也晚了。但三年来总共不过早了半时,于凡人看来并无变化,唯有我和司天台察觉有异。后来韦云台向圣人禀报,九州大地的白昼都有缩减,并非异常,圣人便将此事搁置。”
“是么,这太阳要落了啊。”李声闻叹道,“羽衣天女应当快要回来了,燕楼主,你可要神志清醒,别现在就被她控制了。”
燕秋来道:“在这画屏中,我觉得神思混沌,仅靠一点念想维持清明了。”
李声闻有意引他说话,免得迷失在锦屏之中:“是霜楼么?”
“是,我不愿看霜楼的形体被他人利用,不夺回他的形貌,我还不可以睡着。”燕秋来道,“我若是就这么丢了魂魄,岂非在九泉之下都不能和他重逢了?”
李天王手里捧着的绢包拱动起来,猎隼从中探出头,凄凉地啼鸣了一声。它的眼睛烧瞎了一只,仅剩的另一只紧盯着燕秋来,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对方甚至没有看他,而是紧张地站起身来,畅行无阻地穿过了数面画幅,停在第二幅画里。
“来了。”
他话音刚落,便有看不见的笔,在空白的第一面画上点下了墨滴。浓重的墨色晕出漫天铅云,在纸张上流动欲滴,不知多久过后,一双铅灰色的利爪剖开乌云,探入画中。
它姿态闲适地摆动着,将躯体从乌云中拖出。手爪的主人身披蓬松羽毛,身形似鸟,却长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她的长发只挽起了一卷,余下的皆随风起舞,如若戴着成片乌云。
人面鸟轻巧地落下云端,抖抖双翼,化成了肩披羽衣的天女。她见到李声闻与李天王,不惊不慌道:“两位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我来没来得及妆点华堂,连衣服都没换,好不失礼。”
李天王粗声粗气道:“我有话问你。你是不是偷了洞庭龙女的脸,诓骗钱塘龙君杀了我家人?”
“钱塘君有勇无谋,全身逆鳞,是我手中一柄利刃,他杀过的人我都数不清了。”羽衣天女眼波流转,“不过你嘛,我自然是记得的,死里逃生的泾川龙君。”
李天王沉下脸:“果然是你做的,你是谁?为什么你还有我娘的躯壳?”
羽衣天女大笑道:“那躯壳不是你娘,是我披着她的皮,和泾川老龙生了你啊,小君逸。你颈后有一片逆鳞,谁都碰不得。生有逆鳞的龙百中有一,除却钱塘君,属你逆鳞最多。”
这是连宜生都不知的秘密,李声闻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拂到他逆鳞,吃了一番苦头才知晓的。李天王连头发丝都僵硬起来:“你少胡说八道!你想说我娘设计杀了自己的四个儿女?怎么可能?”
羽衣天女斜了他一眼,对李声闻道:“原来你和我的小君逸同行,果然那金目白龙是真的,你是仙中十二王。”
李声闻反问道:“是你设计坑杀龙族,取其骨填补地脉么?你为什么这么做?”
“这位郎君结识了君逸,定然心知肚明,也有自己的算计,何必明言?岂不是教我的小君逸平白伤心?”
李声闻还没答话,李天王便抢先道:“你少挑拨离间,快说,你到底要做什么?把那些龙骨斩断的人和你有关系么?”
羽衣天女狡黠笑道:“我就是不说,你待如何?”
“那我便等到娘子肯吐露实情。”第二幅画中响起了阮音,燕秋来抱着子夜四时坐在背景的亭廊下,以单薄的侧影面对他们。
他指下流淌的音符,属于宫中道曲《请仙乐》,音律绵密交缠如织网。这幅画屏或许有些奇异之处,那支绘出乌云的不见形体的笔,忠实地将乐声也呈现在朱墨之上,条条发丝般纤细的朱线纵横交错,密布画中苍穹。
那乌云亦被天网缠缚,显然羽衣天女不能再从云中逃离了。
“天女对金目白龙格外留意,是因为我们身为十二楼楼主,才想要设局谋取我们的形体魂魄么?”李声闻问道,“我们的身份,可以谋得何等事物?”
羽衣天女笑吟吟地不说话,地上的罔象按捺不住,喊道:“我知道!郎君帮我掀开方相面具,我一定把我知道的和盘托出。”
羽衣天女这才变了脸色,震怒道:“你敢!”
李声闻拾起面具,在罔象额头上威胁性地点了一下。后者抖如筛糠,往后缩了缩:“羽衣天女命我们四处打探两个人的事情,我们从附近的亡者口中听闻唯有十二玉楼楼主可以见到他们。从此天女特别留意佩戴金目白龙之人,听说霜楼与十二楼楼主相识后,特意去诱骗那燕子赌了一局输了形体,想要引来这位燕楼主。可惜那燕子太狡猾,趁太山府十三娘乘船巡视黄泉时,飞到船上去投奔了太山府,没有赌第二局。”
“十二楼楼主能见的人?”李声闻疑惑道,“不会是圣人罢?你们想要控制人间的帝王?”
羽衣天女严词厉色道:“住嘴!”
李声闻笑容可掬地拿起方相面具,罔象忙道:“是邺王李缘觉,和惠明太子李声闻!”
第122章
邺王李缘觉不出长安,居处戒备森严;李声闻则浪迹天涯行踪不定,只与几位天师书信往来,要见这两人确实需要十二楼主的身份。李声闻不解道:“可是羽衣天女贵为天人,有什么要向凡夫俗子索求的呢?”
罔象瑟瑟发抖:“这我就不、不知道了,她从未说过。”
“我要什么,与你何干?”羽衣天女冷笑道。
“莫非是要宫中的龙髓?邺王爱好奇珍,府中收纳无数异物,若是有几颗龙髓,也没什么稀奇。”李声闻笑道,“不过燕秋来取得的这颗‘洞庭龙髓’,根本不是龙髓,不能生龙骨,所以韦云台才轻易将它拱手让人。”
羽衣天女惊道:“什么?”
李声闻无辜道:“莫非你已经将这颗假龙髓种下了?那是一颗龙鳞化成的假龙髓,它长出的山脉可远远不够锁住地火啊,顶多拖延一两月罢了。”他瞄了一眼天女的长袖,“曾经有人捡到生有鸟爪的秀美女子,在河川上抛下明珠,明珠落处生出龙脉。我一度以为那是麻姑,如今却见到天女也长有鸟儿似的双手,更在收集龙髓呢。”
“你……你果然不似外表那样愚钝。”羽衣天女吸了口气,“看来你另有谋划,对我所为了如指掌,所以才跟在君逸身边,叫我不能——”
“教你无法杀他。”李声闻微笑着补充道,“从我窥破地火与龙脉的辛密起,我就守在他身边,用我的身躯藏起他的半身龙骨,用我的气息隐匿他的气息,让你们察觉不到他的去处。”
“你们在说什么?”李天王惊愕失色。
李声闻对他笑笑,温声软语道:“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取出龙骨后我会死,一直以来委屈你了。”
“你什么都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声闻道:“那是我只是隐隐察觉到了异常,但不知凶手是谁,有何目的,只能将你藏起来防患于未然。你可曾想过,钱塘君天生逆鳞,又有毁天灭地的巨力,他兄长为防他做下不可挽回之事,一直将他锁在锁龙柱上。可为何就在洞庭龙女的书信到达洞庭湖,钱塘君听到了她的不幸后,那锁链就松脱了呢?”
李天王哑口无言,李声闻继续说道:“长安八水龙气最盛,如今却尽失其龙。甚至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泾川老龙君因罪获斩——就在留下四个遗腹子之后,而那私改降雨之罪也是遭人设计而犯下的。有看不见的局围绕着你们布下,将无妄之灾引到你们身上,他们想要你们死。我知道他们不可能单单放过你,我只能藏起你来。”
“但当时我只有零星的臆测,始终不知其目的。直到我发现越来越多的山脉出现在本是川河的地方,而这些山脉或有古时龙骨,或是新的龙骨所化。龙族寿命绵长,怎么会百年之内忽然死去成百上千?”
“是她们为了锁住地火,所以以各种方式夺取龙气最盛的龙骨,将它们变成锁笼的一部分,是么?”李天王接过话头,“泾水流经人间帝王脚下,又是真龙后裔,所以被他们当作了猎物?”
“是,他们想求的,就是真龙之后的泾川龙骨。”
“当时见到宜生,你是不是已经知道真相了?那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任何事情?”
李声闻苦笑道:“我始终没有找到将这一切串联起来的关键——是谁在计划着一切,她要那样密集的龙脉做什么?直到见到羽衣天女,听到她要找我和七郎。在此之前,我不想说给你知道。”
“为何隐瞒与我?”
李声闻用手背蹭了一下他的下颌:“我的一点私心。在弄清真相之前,我不想让这无谓的猜测扰乱你的心绪。君逸,我太了解你了,只要我说幕后凶手是谁,你一定会不管不顾,即使拖着伪龙骨,也要杀了对方为兄长妹妹报仇,可若是我猜错了呢?若是你杀了并非凶手的人,和一叶障目的钱塘君有何分别,我又何异于借刀杀人的真凶?”
李天王心浮气躁道:“那现在真相大白了么?蒙骗钱塘君,害我家人的真凶就是这羽衣天女,对么?那我杀了她不就好了!”
李声闻平心静气道:“你要杀她,我不会拦你。但你要明白,她确实是你的生母。”
李天王不耐道:“着羽衣的天女那么多,怎么确定就是她?同为龙,我是我,渭水小龙渭水小龙,怎么能混为一谈?”
“可是你颈后生逆鳞之事,除了枕边的我,还有谁知道?”李声闻轻声道,“我不是替她求情,只是希望你在明白一切的前提下,下一个不会令你自己后悔的决定。”
羽衣天女呵呵笑道:“你真是聪明。不过你既然知道我是为了锁住地火,免得生灵涂炭,才出此下策,为何不赞美我的无私仁慈?”
李天王身躯一震,僵直不能动弹。见他们一时无言,燕秋来便开口问起了自己的事情:“天女可知,如何将被你所窃的形体取回?”
羽衣天女冷笑道:“哎,你也是有个有本事的人,竟然逼得我走投无路。不过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燕秋来淡淡道:“你不说也罢。只要我将你杀死,再烧毁这屏风,如论如何你也不能再利用霜楼的形体。”
他说着,指尖已拂动了阮咸,金石碎裂的厉声响起,画屏之中现出万千金色丝线,只是比起那天网上舒缓柔韧的朱线,这金线走势凶猛迅急,有如急矢离弦。羽衣天女无处可藏,狼狈地翻滚着躲避着金线。
“在燕秋来手下都如此狼狈的弱小妖怪,竟然能杀我兄妹?”
“正是因为弱小,她才能想出那样缜密的计策,借刀杀人,谋得那样多的龙骨。”
两人言语间,燕秋来乐律的金丝终于捉住敌人的疏漏,自背后刺入天女的心脏。天女痛叫了一声,仆倒在地。
几乎在此同时,李天王也咆哮起来,将右手伸进了画屏,抓向燕秋来的颈项。
第123章
那隔绝两个世界的屏风竟然毫不排斥地接纳了他的侵入,纵他长驱直入。李天王抓住燕秋来的脖子,生生把他从屏风内提起来,丢在地上。李声闻大惊失色:“天王,你做什么?燕楼主一出屏风,那罗网就无法维系了!”
他伸手去拉李天王,却发现他眼白充满血丝,狭长的竖瞳也散开了,看上去不同寻常。李声闻一愣,偏巧又见那屏风上的朱线松弛散落,放走了供羽衣天女出入的乌云,他一时情急,抬手便是一团羲和火弹到屏风上。火星舔上绢帛,转眼间就烧去了铅云和天女娇艳的容颜。
天女被羲和火逼进了第二幅画,这幅画旁边便是霜楼的肖像。李声闻害怕损伤霜楼的形体,只烧着了一幅画,这才留给她片刻喘息时间。但显然,剩余的画中没有供她出入的门,她只能躲在山石后回复力气。
“殿下,烧了它……”燕秋来从喉咙深处挤出话来,他正被李天王卡着脖颈按在墙上,无法喘息,但他的眼睛却一直看向屏风,“我了解霜楼,他……宁可死,也不会受人操控……”
李天王发出声粗哑的低吼,他的手爪开始变形生鳞,尖锐的爪钩刺破了燕秋来的皮肉。南国禽鸟的微弱法力,在真龙面前有如螳臂当车。
“别犹豫了,殿下。我,我请求您……”
李声闻当即转身点燃了整扇屏风,画上的书生佳人,统统在烈焰中灰飞烟灭,在漫天画纸的尘屑中,一名少妇撞出画面,扑倒在烟灰上。
是羽衣天女。
电光石火间,李天王彻底变成了龙形,他张开血盆大口,向燕秋来咬下。后者正大口喘息着,无力闪躲。
有风拂过青龙的胡须,他爪子里攥着的布包抖落,受伤的游隼拍打着烧焦的双翅插入两人之间,那风正是被它羽翼扇动的。它狼狈地落在龙口之下,身形一瞬,取而代之的是身姿挺拔却遍体鳞伤的男人。他从口中吐出手指长的无柄刀刃,以手指夹着向龙目刺去。
李天王迅速撇过头去,避开了这狠辣的一击,周身都闪出电光,将墓室照耀得明亮刺眼。荆白没有追击,而是挣扎着扶燕秋来起来,想从龙爪下逃离。
但李天王正发着狂,哪肯放他们走,当即就是一口狂风吹向二人,将他们吹翻在地,动弹不得。
李声闻感叹道:“您和泾河老龙君的子嗣,的确非同凡响。怪不得天女千方百计,也要置其于死地,拿他去锁地火。若是能拿他填昆仑漏洞,定可保人世千年无恙。”
羽衣天女被烟灰呛得涕泗横流:“咳,你果然什么、什么都知道……咳咳,但你一定没有料到,我们母子连心,我若受伤,他必定发狂救我。”
“即使你算计得他家破人亡,手足遭戮?”
羽衣天女抹了一把脸,妩媚笑道:“即使恨不得寝皮食肉,不想救我,他也和我血脉相连,这副我生下来的躯体,会不由自主地挡在我面前。这就是母亲的意义。”
“对君逸来说,你终究是他娘。”李声闻轻声问道,“那对你来说,他是什么?”
羽衣天女纵声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奇怪的问题。小郎君,我能当他是什么?自然是废了我好大力气,窃得真龙血脉,生来补地脉的材料啊!”
她话音未落,便发出了尖锐的惨叫。李声闻仅以双手按着她的肩膀,若无其事地微笑着:“你要是将这伤人的话说给他听,让他伤心了,我一定会用比这残酷千百倍的办法报复你。泾川夫人,即使你死,也要将这想法带进坟墓里。”
羽衣天女抖如筛糠:“我的经络里,将我的血肉……都烧至沸腾的,是……”
李声闻居高临下道:“是羲和火。”
“是你!”羽衣天女顾不得浑身疼痛,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裾,“我要找的就是你!”
李声闻转身窥视了一眼李天王的情况,燕秋来和荆白合力勉强抵抗着青龙的利爪,身形都已不稳,后者却游刃有余地戏耍着他们,似乎不急于给予致命的一击。
李声闻松了口气,回过头来:“我是李声闻。其实如果你对君逸兄妹四个多付出几分关爱,而不是把他们当成成长的龙骨,你一定早就发现了我的行踪。泾川夫人,找我和七郎,所谓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