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相金骨(43)
“那可是你亲弟弟。”李天王大吃一惊。
李声闻顾左右而言他:“不过等下次长安陷入安眠,或许我可以入长安与七郎一叙。玄女,我就此告辞了。”
九天玄女对他深深一揖,敛容道:“长安为烛龙盘踞,此去凶险,遇事请李郎三思而行。如果能够,请李郎为苍生大义着想,抛却人情纠葛,熄灭烛九阴之烛。”
李天王心道李声闻听了这话,必然左右为难,于是摆头就打算离开昆仑,不再和九天玄女闲谈。他蹿向了云中,却听李声闻低声念道:“我一生所为,皆为苍生,只有一件事除外。”
九天玄女仙袂飘摇的身影已经被重重云雾遮挡,他的这句低喃只传入李天王耳中,后者长啸一声,好奇道:“什么除外?”
李声闻沉吟片刻,俯下身来,在风中沉声道:“为时已晚,不能告诉你了。”
一听这话,李天王越发挠心挠肺地想知道,不停追问:“等等,你到底说的是什么?你做什么了?”
李声闻却抬手遥指云端高耸的十二幢白玉楼阁:“长安快到了。天王,先停下来罢,烛龙的眼睛还睁着。”
正云海遨游的青龙立即停了下来,找了片柔软的云朵躺下,招呼李声闻下来歇会:“我们就在这,等烛龙——李缘觉入眠?”
“但是七郎喜欢寻欢作乐到深夜,我们要等很久,不如顺道去泾川看看罢。”李声闻提议道。
李天王无精打采地把脑袋放在他肩上,压得他站立不住坐到云上:“泾川早就是一条无龙恶水,水下不过是断壁残垣,还有什么好看的。”
李声闻笑容满面道:“还有你好看。不过你不愿意去,我们就不去了,趁这时候去灞桥边,找董二娘子买几个樱桃饆饠罢。”
李天王一愣:“樱桃都过季了,路上也没见你去拿摘樱桃,你还拿的出来果子做那饆饠?”
“我身上没有鲜樱桃,不过好在还有样可以替代的东西。”李声闻说着,从袖中摸索了半天,掏出把碎石子来给他看,“用这东西就能做出樱桃了。”
李天王探头一看,见那是满把红艳艳的玛瑙碎石,不由哑口无言:“你拿这玉石雕樱桃,就不怕硌了你弟弟的牙?”
“无妨,七郎会吸取生气,我却恰恰相反。”李声闻摸出刀来,优哉游哉地刻起玛瑙来,“我最擅长的,就是化朽为生,不是么?”
他寥寥几刀刻罢,再次摊开手,掌心已是数颗水灵灵的鲜嫩樱桃。李天王叼起一颗一咬,竟然是甜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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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害怕,为什么大家突然不说话了OJZ……
第160章
时隔三月,灞桥边已无风雪,两岸垂柳如烟如雾,来往行人熙熙攘攘。董二娘子依旧在桥边支着摊子,辗转于蒸笼和炉灶之间。她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工夫抬头看客人,余光瞥到下一个排队的旅人走到摊前,便添着柴火问道:“郎君要什么饼?新蒸的胡饼用的是最饱满的胡麻……”
“劳烦董二娘子,为我做一只樱桃饆饠罢。”来人含笑道。
董二娘子不由回想起某个风雪交加的傍晚,连忙抬起头来:“是这位郎君啊,上次、上次的樱桃饆饠可还合口?”
“十分甘甜,所以今天又到娘子的摊前来了。”李声闻从袖中摸出一把樱桃,递到董二娘子手里,“娘子莫怕,我是人非鬼。”
董二娘子思及长安城中多术士,又听了他的保证,略定心神,也不追究他这时候从哪拿来樱桃,手脚麻利地将它们冲洗腌渍,裹进饆饠里送进蒸笼。李声闻见她盖上蒸屉,自觉地让开身子让后面的客人买饼,自己侧立在摊前等候。
他余光看着灞水里串串水泡,倒也不觉得无聊,连饆饠上锅的时间过去了多久也没在意。不知不觉,似乎连天色都变得黑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奇怪,天黑得这么早么?”
河中一直飘起水泡的地方,那吐出气泡的水族应声浮出水面,露出双澄金眼瞳,口吐人言:“灞水也不流动了。”
李声闻转过头去,他身边的饆饠摊前,等候的客人都不再动作,如同一长串石翁仲列队在前;而勤劳伶俐的董二娘子凝固在弯腰捡柴的姿势上,那根柴火始终没有被她拿到手里。
不光是董二娘子和买饼的人,就连更远处的长安城门下,来往的商贾和士兵都静止不动,毫无声息,连河风和流水都不再浮动。
他们都双目紧闭,像是在某个瞬间忽然睡着了。
无边夜色笼罩长安和灞水,即使现在是正午时分才对。
李声闻从容不迫地掀开饆饠的蒸笼,丝丝热气和蜜糖的甜香扑面而来。尽管炉灶的火苗也熄灭了,笼中的糕饼却都还热着,李声闻小心翼翼地拿纸包好那张樱桃饆饠,把蒸笼盖回原位。
李天王跃上河岸,将一颗明珠吐到笼盖上留作饼钱,这才变成人形:“这天黑得不对劲。”
“是因为烛龙合目,所以长安才暗了下来罢。”李声闻淡定答道,“不过这才正午时分,七郎应当不会歇午觉,莫不是又喝醉了罢?”
“太子殿下猜得没错。”
几乎在这声音响起的瞬间,李天王就朝它来源的方向挪了两步,把李声闻挡在身后。他定睛一看,才发现灞桥边的石柱上坐着个年轻男人,他虽然睁着眼睛,却和那些沉睡的人一样丝毫没有声息,以致于他们二人都没有注意到他。
宝相朱花、圆领白袍,佩着金带銙和玉钩鱼袋,不是韦九郎韦云台又是谁?
他嘴里衔着一根无肉鱼骨,好似猫儿品咂着遗留的鲜味。李天王却吸吸鼻子,变了脸色:“这鱼骨怎么隐有龙蛇之气?”
“泾川君好敏锐!这鱼产自钟山,是烛龙肉所化的妙物,骨肉鱼鳞皆有龙气。”韦云台吐了鱼骨,眯起眼睛:“可惜七郎嘴刁,只动了两筷就不吃了,倒教我得了便宜。”
“吃残羹冷炙还那么高兴?”李天王咂舌道。
韦云台不以为然:“七郎口边的残食,于你是无用的冷饭,于我却是珍馐美味,我舍不得白白浪费。”他吐出舌尖,用手指点了点,“这可是我能够和他最接近的机会,我岂会错失?”
李天王听出几分不对味来:“你莫不是想和李缘觉成龙阳之好?所以你才帮他干那些丧尽天良的事?”
韦云台沉下脸色:“泾川君莫要胡言乱语、妄加揣测。”
“你们凡人在情情爱爱上,都是这样假惺惺的么?”李天王看向李声闻,啧啧有声道。
后者没有参与他们的唇枪舌剑,而是微笑着问道:“七郎醉得厉害么?何时能起?我正想入他府中与他一叙。”
“那可太不巧了,我从中山国找来千日醉与七郎共饮,他酩酊大醉,才刚睡下。”韦云台跳下石柱,拍拍双手上的石砾,“为的就是阻止惠明太子殿下和他相见。”
“哦?九郎并非恪礼忠孝之臣,应当不是尊重圣人当年的谕旨而阻拦我。而我和七郎一母同胞,韦九郎有何缘由拦在我们之间?”李声闻不慌不忙地反问。
韦九郎拍了半天手,又在衣物上擦了擦,才抽出背后那柄惨白的龙牙短剑,擎在手中:“七郎会是世间最明亮的日光,是普照世间万物的,天下苍生的太阳。而太子殿下你,却会是阻碍他升起的绊脚石。”
“此话何解?”
“我陪伴在七郎身边十年,深知他搜集龙髓化龙,是为了什么。”韦云台沉声道,“只要他见到你,他就不会再执着于烛龙的身份。可是他不肯出长安,不肯像旧时的烛龙一样上九天遨游,我还没有让天下见识过我的太阳的辉光,我可不许他在这时停下脚步。”
他将剑花一挽,直指李声闻:“太子殿下要么立即离开长安,要么死在我的剑下。”
李天王嗤道:“好大的口气!就凭你这颗烛龙断牙——李缘觉的乳牙?”
“就凭这颗龙牙能够斩龙!”韦云台大喝一声,折腰避过落雷,挥剑向李声闻砍去。
李天王立刻以身回护,但那龙牙暗淡的尖端甚至没能碰到他的头发,就在半空停住。韦云台如周遭的商贩那样,身形定住,剑尖再不能送出半寸。
但他的形状又和其他人有着不同,那些商贩只是睡着了,但韦云台的眉梢发丝却凝固了起来。他逐渐化成了一块冰冷坚硬的雕像,白玉为肌肤,墨黛为眉,眼珠如同璀璨的琥珀猫儿眼,俊秀如生。
这一切就发生在眨眼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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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不要担心,泾川夫妇和二哥肯定是会he的!
第161章
韦云台只来得及扯动僵硬的嘴唇,发出蚊呐似的声音:“烛九阴……睁眼了么……”
空中传来青年男子带笑的声音:“果然,只有我闯祸的时候,阿兄才会来看我。这回我铸下的是弥天大错,阿兄是不是会多留一会?”
“可是看来韦九郎并不愿意让我停留。”李声闻遗憾地看了看韦云台僵硬的面容,“不过他一片忠心,你就这样吸了他的生气,杀了他么?”
“他阻挡我们兄弟团聚,罪该万死。”李缘觉气道,“比起谈论韦九郎,阿兄没有更重要的话想告诉我了么?”
“我有千言万语要对七郎倾吐,奈何七郎拒不现身,看来也是不想见我。”李声闻苦笑道。
李缘觉的声音顿了一顿,带着醺然醉意说道:“那是因为我要考考阿兄的诚心,看你心里是不是真的想着我。你若是心中有我,必然能找到我身处的地方。
“在我下次睡醒之前,请阿兄一定要找到我,不然我或许就要犯下更大的错了——例如拿长安城的精气下下酒。”李缘觉放声大笑,“若是我的眼珠开始转动,阿兄就要格外当心我是不是要睁眼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似乎是醉酒欲睡,最终消散在夜色中。
李天王抓抓后脑,不解道:“怎么回事?他不是很想见你么,怎么躲起来了?我们去哪找他?”
李声闻沉吟片刻,从袖中摸出片玛瑙质地的红叶:“如果我猜得不错,这片红叶刻的,就是通往他身处之地的路线罢。”
那红叶是当时李缘觉隔着宫墙,用水渠传给他的,叶脉散乱复杂,确实是副隐含线索的样子。但李天王看过几次,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想是明白他的心声似的,李声闻摩挲着红叶说道:“其实这片红叶隐含的线索,我也不知该如何解读。七郎留下的谜题,实在是太难了。”
“那我们怎么办?”李天王忍不住又抓了抓头发,“他可是说下次醒来就要吃人的。”
“天王莫怕,在苏都匿识我们已经听过这样的威胁了,最终那城池不也安然无恙?且放下心来,他这一睡,我们至少还有两三个时辰的时间。”
见他如此沉着,李天王也像被温水冲洗了鳞甲,皮顺心静下来。他斜眼看着韦云台僵硬的身形,心情复杂地抽走他手中的龙牙,上下掂了几掂:“你弟弟是不是换牙心情不好,这种得力下属也说杀就杀了?亲哥哥来见还得过五关斩六将?”
“那不是七郎换下的牙,想是先前陨落的烛龙的遗骸。”李声闻平心静气道。他正举着那片红叶,对准夜幕下无光的山峦,观察它们狰狞崎岖的剪影和叶脉有无相似之处。
见他看得认真,李天王闭上嘴不再打扰他,开始默不作声地折腾这把让宜生残魂受苦的断牙。曾经他触到这把烛龙牙就会受伤,如今却是一爪就能把它捏出细碎的裂痕。
尽管心中厌恶,但他不得不承认,钱塘君确实有一身刚劲的骨头。他换上这半副龙骨,不仅重获龙身,还拥有了有生以来最强大的力量。
至于李声闻说他的龙骨更耐烧,想来只是安慰罢。
他一边走神一边将那烛龙牙大卸八块,挫骨扬灰,没注意到李声闻已经微笑着收起了红叶。后者出声提醒道:“天王,我们走罢。”
李天王松开手,把手里的灰烬迎风丢弃:“你看懂那幅图了?”
“毫无头绪。”李声闻坦然道,“不过我猜到他会藏在哪里。”
哑口无言的李天王只能认命化龙,载着他往他指的那处山头飞去。那山头在长安城外一夜间拔地而起的山脉上,顶上托着一座通体白玉的高楼,有九层之高。楼顶的灯火忽明忽暗,如同昏沉欲眠的目光。
透过低垂的重重帷帐,隐约能看见帘后有成群舞女折腰垂手,婀娜柔媚如兰花临水,正是绿腰舞中的一拍。
可惜她们和所有长安居民一样,都被固定在那一瞬间,不会踩出下一拍舞步了。
李声闻袖中飞出一只雪白的鸟儿,它飞上栏杆,钻进了人影幢幢的帘幕。不久帘中传来懒洋洋一声:“哥哥找得好快。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反要叫白鸟传信呢?”
“这是因为不敢惊扰你的睡眠,效仿青鸟向仙人报信。”李声闻含笑道。他气定神闲,好像他果真是解开对方的谜题找到这里,而不是误打误撞猜出来的。
李缘觉懒洋洋道:“那现在阿兄可以进来了,我衣冠不整,就不出门迎客了。”
听他这么说,李声闻也不再拘泥礼数,轻轻踏在玉栏上,为李天王掀开帘子。后者游鱼般灵活地钻入室内,落地化成少年,板着脸挡在他身前。
进入窗中,他才发现那些妩媚的舞姬,竟然全是白瓷雕成,虽然面容明艳身姿曼妙,但用黑漆点出的眼瞳空洞无神,令人毛骨悚然。而玉楼的主人却悠闲自在地枕在瓷美人膝上,观赏着她们一成不变的舞姿。
他有张和李声闻毫无二致的脸,神态却天差地别。他簪横鬓乱,双颊因饮酒而醉红,伏在美人膝上的姿态,有如沉香亭前妖冶的芍药——常被文人呼为没骨牡丹的花。
这株芍药被琼浆玉液浸透了,枝叶都是醉软的。
李声闻也注意到了这些瓷人,不动声色地问:“七郎好兴致。这些舞姬不似真人,莫非是何处请来的天女?”
“只是些瓷器而已。邢窑烧的贡品,我见有趣,从圣人那讨的。”李缘觉抿了口酒,指指离他最近的舞女,“但是看久了也就无趣了,这些白瓷舞女美则美矣,终究不及真人来得活色生香。”
他眼珠一转,提议道:“既然阿兄难得来了,我们就不看这些死物了罢。不如我唤醒几个王府豢养的姬妾,让阿兄看看我亲手编排的歌舞?”
李声闻笑道:“不必了。我今日是来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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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因为各种原因没码多少字,只能周末日更了,非常抱歉~
第162章
李缘觉挑起眼角,露出和他相似的笑容:“果然,只有我闯了祸,阿兄才会来看我。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而你一直故意闯祸,好引我前来探视。”李声闻答道,“从小到大,不管怎么劝你,你都不肯改。”
“等阿兄来看我,是我唯一的乐趣,我舍不得改。”李缘觉拖长声道,“不过阿兄带着旁人来看我,倒是头一回呢。这位郎君是何方神圣,能得阿兄青睐?”
他自顾自说完,不等李天王回答,就上下打量他一番,笃定道:“是当年在泾水兴风作浪的泾川龙君罢?说来我与阿兄骨肉分离十数年,都是泾川龙君的功劳呢。”
李天王嗤笑道:“说你是换牙,你还真是个奶娃娃,多大了还黏着哥哥。现在他是我的了,你还是早点自立门户罢。”
李缘觉不搭腔,向李声闻央求道:“阿兄,我不喜外人打扰。今天我们两人一起对酌可好?”
李声闻平静道:“七郎,我去哪里,君逸就去哪里。”
“看来阿兄是打定主意,要让泾川龙君也做座上宾了?”李缘觉沉默许久,才翻了翻眼皮,不屑道,“也罢,我清平观中琼浆满窖,不差这一壶。那便请泾川龙君在……在那边坐罢。”
他随手指了一个最末席的位置,李天王懒得和他计较,只尾随着李声闻坐在他右手边,不参合兄弟俩叙旧。李缘觉心满意足地坐到兄长身边,唤道:“韦九郎,拿好酒来。”
没有人回答。
李缘觉冷了一下,才恍然道:“我忘了,他不在这。那我就自己去舀酒来。阿兄且稍待片刻。”
说罢,他就施施然起身,捧着酒案走出帷帐之外,把两位客人留在阁楼上。李天王和那些白瓷美人大眼对小眼半天,觉得自己头都晕了,忍不住低声道:“这玉楼中没有生人的气息,我看你就趁没有侍儿,揍他一顿好好教训他下罢。”
李声闻目不转睛地盯着挂在房中深处的一只金笼,随口应道:“好,都听你的。”
他嘴上说着,已经起身走到鸟笼下,取来一旁挂着的金勾,拨开笼锁,捧出笼中的鸟儿来。这是一只通身翠羽的鸟儿,镶着琥珀制成的眼珠,活灵活现,只有细节处能细看出雕工的稚拙来。它一尘不染,披覆着光润的包浆,一看就常被人珍惜地把玩。